光跟着他, 乍然闖進深屋。
謝渺側眸,視線緩緩上移,望着青年光潔的下巴,俊雋的五官, 溫和到幾近珍視的眼神。
“崔……崔慕禮?”她低不可聞地出聲。
崔慕禮引着她的手往外拔, 彷彿不經意地奪過匕首又扔掉, 環着她的身子朝向自己, 笑道:“是我。”
謝渺愣愣地, “你怎麼會來這裡?”
崔慕禮拿出帕子, 抹去她手上的血跡, 又解下披風圍住她。
“你在這裡,我便來了這裡。”
謝渺神色茫乎, 依舊陷在迷濛裡。
崔慕禮的心似被人翻來覆去揉搓, 輕微而緊密地泛着疼。他伸出手,捧起她冰冷的臉頰,道:“阿渺, 不要害怕。”
謝渺倔強回視, 下意識地否認:“我沒有害怕。”
他笑了下,更多是在嘆息, “是,你沒有害怕。”
他遵從內心渴望,緊擁住十六歲的謝渺,卻如穿越簌簌時光, 回到四年前,回到平江孟府, 在火場裡找到那名瑟瑟發抖的小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 “對不起,是我來得太晚。”
*
崔慕禮沒有提如何調動所有人手,甚至讓樊樂康也派了人,費去多少工夫,纔在城中搜尋到她去向,更沒有提來時撞見那三名離開的打手,又被宅子外的拂綠攔下一事。
思及此,崔慕禮心緒跌宕,整個人陷入可怖的窒息中。
半刻鐘前,他帶人趕到荒宅外,被守在門口的拂綠攔下。他壓根不將這小小的丫鬟放在眼裡,正想吩咐沉楊將她弄走,卻見她拔下簪子比着脖子,竟是以死相逼。
她道:“二公子,奴婢答應小姐要守在這裡。”
她威脅:“您要是想進去,除非踏過奴婢的屍體。”
她祈求:“您就當做沒看到成嗎?這是小姐的私事,和您還有崔府沒有關係。”
崔慕禮冷冷地道:“我都知曉了。”
拂綠問:“您知曉了什麼?”
崔慕禮斥退左右,說了一個字,“火。”
完了。
拂綠如受當頭一棒,腦瓜子嗡嗡直響,絕望地想:定是攬霞那個大嘴巴,叫二公子察覺出異常,如今知道了真相,他該怎麼想小姐,他會不會嫌棄小姐,趕她離開崔府……
混亂中,拂綠忽然想起謝渺的話。
她說:拂綠,孟遠棠沒有想象中的無所不能,而我們也遠比自以爲的要強大。
她說:拂綠,都會好的。
“二公子,小姐沒有錯!”她突生勇氣,擡頭直視着崔慕禮,道:“一切都是孟遠棠的錯!”
“哦?”崔慕禮眉目甚淡,“你從實道來,當夜的詳細經過。”
拂綠眼中滿是羞愧,屈膝重重跪到地上,泣聲道:“說起來,只怪奴婢疏忽大意……當年二夫人將小姐託付給孟家,奴婢與攬霞也跟着小姐去了,舅老爺與舅夫人因錢財之事,待小姐的態度前後有天壤之別,但孟遠棠對小姐仍始終如一,奴婢便以爲,便以爲他是個好人,對他有些許懈怠。”
“那天攬霞回家探親,入夜後,小姐在裡屋睡下,奴婢忙完活正要進去陪夜,孟遠棠的小廝忽然來找,說孟遠棠有關於小姐的重事與我說,請我跟他去一趟。”
“奴婢當時沒有多想,以爲他當真有話要吩咐,便跟着小廝出去了。他領着我來到後山,又一直纏着奴婢東說西說,奴婢問孟遠棠怎麼還不來,他便找理由搪塞,等時間一長,奴婢覺得不對勁時,便瞧見小姐住的院子裡火光沖天。”
“奴婢連忙趕了回去,卻看到,卻看到……”她停了下來,淚潸然而落。
崔慕禮問:“你看到了什麼?”
“奴婢看到孟遠棠從小姐廂房裡衣衫不整地逃出門,奴婢顧不上他,衝進去找小姐,屋裡頭已經燒成滾燙一片,小姐她,她縮成小小一團躲在角落,連火快燒到裙襬都沒感覺。”拂綠抹着眼淚,哽咽着道:“小姐像失了魂,兩手死死扯緊衣裳領口,不管奴婢說什麼都沒反應,只一聲不吭地流眼淚,”
崔慕禮眸光森冷,握拳透掌。
拂綠又道:“奴婢這才反應過來,孟遠棠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他竟然——他竟然想——可奴婢向您發誓,小姐沒有讓他得逞!她爲了保住清白,不惜打翻燭臺引燃簾帳,這才險險避過一劫。”
崔慕禮質問:“孟少歸與他妻子呢?都死了不成?”
拂綠格外悲憤,“最可恨的便是舅老爺與舅夫人!他們明明清楚孟遠棠的所爲,不僅沒有斥責他,反而來威脅奴婢和小姐!他們說小姐是孤女寄人籬下,沒有人會相信她的一面之詞,若敢聲張此事,他們便反咬一口,說是小姐貪圖孟府富貴,不知廉恥,主動勾引表兄!”
拂綠再度痛哭,泣不成聲,“那時候剛過完年,小姐她堪堪十二,還是個孩子,只是個孩子……”
崔慕禮閉上眼,身心俱是煎熬。
拂綠抹着淚,繼續道:“二公子,小姐那時候天天做噩夢,半夜哭着醒來,全靠念二夫人的信,想着您和二夫人才能安睡會。”
崔慕禮微凝,“我?”有謝氏並不奇怪,但他?
拂綠道:“自二夫人嫁往京城,每月都會給小姐寫信。二夫人在信中寫京城的新鮮見聞,崔府的趣人趣事,另外便經常提起您和三小姐。她說三小姐年紀小,初時十分排斥她這個新母親,但您知情達理,不僅幫她消除三小姐的敵意,幫她融入進崔家。二夫人說,您才學斐然,年輕有爲,待人溫雅,處事有禮……”
拂綠說了一堆讚美之詞。
所以,阿渺並非來到崔府後才喜歡上他,而是更早前便認識了他。
崔慕禮不由自主地想象,那時候小小的謝渺,是如何在一個個漆黑的夜裡,被噩夢驚醒後,對着一張張信紙,一行行黑字,從中獲得些許的安慰與希冀,又如何身處黑暗,卻努力地展望未來。
她獨身被困在孟府中,只能通過謝氏的描述,將他視爲美好與救贖的化身。
彼時的他在做什麼?
或許是白日在國子監上學,與師長同窗高談闊論,回府接受祖父諄諄教導,父親悉心點撥。閒時與三兩好友飲酒下棋,遊湖採風,撫琴弄蕭……
他出生官宦世家,無需爲生活奔波,爲衣食發愁,要做的唯有精礪向上,延續崔家榮耀。他雖懂人心險惡,世態炎涼,但自小有人保駕護航,未曾體驗種種不堪。
但那時,他喜歡的姑娘不過稚齡,已失去雙親,遭親戚背棄,無人庇護下,如野草般獨歷風雨。
崔慕禮原本以爲,在猜到真相那一刻,後知後覺的懊悔已是極致,不曾想,在親耳聽到那段往事時,他的身體裡燃起一把火,反覆炙烤着五臟六腑。
四年前,阿渺懷着希冀奔赴京城,鍥而不捨地努力,想在崔府找到認同。但整個崔府除了謝氏,沒有一人肯接納她……其中亦包括了他。而她在無數次的嘗試與失敗過後,將委屈和脆弱化爲堅強,塑爲鎧甲,牢牢裹住自己。
唯有如此,才能免受傷害。
崔慕禮喉結輕滾,狹長的眼尾泛起延綿殷紅。
這便是他喜歡的姑娘,喜歡得太遲,又喜歡得太深的姑娘。
*
察覺到懷中的人在掙扎,崔慕禮回過神,反而將她摟得更緊。
“……”謝渺的理智徐徐恢復,忍着火氣道:“崔慕禮,鬆手。”
崔慕禮輕撫着她的長髮,目光鎖着昏厥的孟遠棠,此等畜生死有餘辜,但他不該死得這樣輕易。
阿渺受的苦,他得千倍萬倍地還回來。
謝渺誤以爲他要秋後算賬,推開他,淡淡地道:“你都看到了,我想殺了孟遠棠。”
“阿渺。”
“想必你已經查清,在孟府時,孟遠棠曾經半夜闖入我的廂房,試圖——”
崔慕禮想牽她,“阿渺,不用說了。”
謝渺撥開他的手,“你們刑部斷案,不都要被害者詳細描述經過嗎?我主動坦白,當初他欺我年幼——”
崔慕禮便道:“你再說,我不介意堵上你的嘴。”
……用什麼堵?
謝渺瞅瞅他空空的兩手,又看看地上另一團骯髒的帕子,心想:表兄妹一場,不至於……吧?
崔慕禮看出她的顧慮,虛虛握拳,掩脣說了兩個字。
謝渺聽得分明,驀地瞪圓眼:還不如被髒絹子堵嘴呢!
“你——”她憋出兩個字,“瘋了!”
崔慕禮神色諱莫,“阿渺大可一試。”
謝渺惱羞成怒,又無計可施,只得悻然作罷,“不說就不說。”
她的事可以不說,但華清的事不可以。
謝渺隨便編了個孟遠棠酒後失言的藉口,將他謀害華清一事說了。
崔慕禮聽後,搖頭道:“利益薰心者,隨貪慾翕張。”
謝渺道:“你能治他的罪嗎?”
崔慕禮道:“我會派人去郫縣蒐集證據,一切交給我即可。”
謝渺沉默了會,遞出雙腕,“你將我也抓了吧。”
崔慕禮道:“阿渺不畏惡濁,懲奸揚善,何罪有之?以後休要再提此事。”
他喊來沉楊,將孟遠棠拖拽着帶走,出院後,朝謝渺伸出手,“阿渺,我們回家。”
夕陽西下,暮色沉沉,他頭頂是如畫般的雲舒霞卷,襯得他愈發俊雅出塵。
她想,那是他的家,而非她的家。她的家早在爹孃去世時便荒廢,又在姑母出嫁後失去最後一根樑柱,坍塌在時光荏苒中。
那頭,崔慕禮久久等不到她的迴應,乾脆繞到她身旁,主動牽起她的手。
“回家。”
“……”謝渺儘量維持禮貌:“請問,你是不是忘記被我打過一巴掌?”
“記得又如何?”
“你不鬆手,我會再給你一巴掌。”
“阿渺,毆打朝廷命官,按照大齊律例,當刑拘一月。”
“……”
荒宅越縮越小,陰冷被霞光沖淡,餘暉跟緊兩人身後,兩道影子並着肩,一起往前走。
像風找到了方向,心無旁騖地往前一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