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流、流鼻血?
謝渺有一瞬間的呆滯, 連推拒都暫時忘了,“流鼻血?”
拂綠和攬霞回過神,異口同聲地道:“是的, 您流鼻血了!”
謝渺腦子裡一片懵, 竟還不着調地想:……她的鼻子是不是被撞歪了?
崔慕禮已掏出帕子, 替她拭着鼻間溫熱, 俊容難掩輕斥, “表妹,你走路太過莽撞。”
謝渺自知理虧,忍着疼道:“是, 是我——”
話音未落,下巴被人用指一託, 緊緊闔上了嘴。
崔慕禮道:“別說話, 容易嗆到。”
謝渺真是又痛又憋屈, 推着他的手,口齒不清地喊:“狐狸, 狐狸。(拂綠,拂綠。)”
拂綠何其瞭解自家小姐,忙道:“二公子,奴婢來就行。”
她想接過崔慕禮的活,不料一向存在感極低的沉楊從暗處走出, 往她身前一站, 並不開口, 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拂綠:“……”
沉楊:“……”
攬霞上前, 同樣也被擋住, “……”
沉楊對眼前二人的目光視若無睹,高大的身子像一堵巨牆, 阻斷她們的去路。
拂綠愣怔半息,表情變得若有所思。
崔府上下都知道,沉楊是二公子的貼身護衛。二公子叫他往東他絕不會往西,二公子的決定高於他的一切想法。如今,二公子在照顧受傷的小姐,而沉楊阻止她打斷那兩人的接觸。
有個隱隱約約的念頭冒了出來,如雨後春筍,衝破溼暗土壤,向着陽光猛烈生長。
二公子他……
這廂兩名丫鬟與沉楊對峙,那廂崔慕禮專注於眼前,細緻地替謝渺處理起“意外”。
少女的臉本潔淨無瑕,沾染上血跡,看着頗爲觸目驚心。
他輕易便化解謝渺的抵抗,用帕子按壓住鼻間,待止住血後,又拿新帕子拭去血跡。即便如此,她臉上仍留下淡粉色的痕跡,有點髒,又有點糗。
似乎從去年九月,她性情大變後,他便常常見到她狼狽不堪的樣子,而與此同時,她亦展現出與過往截然不同的坦然無畏。
再非那個以嬌柔來吸引人注意的謝渺。
他凝眸微睇,搖頭嘆道:“表妹,你太弱了。”
謝渺先是被撞飛,鼻樑差點給撞歪掉,再是流鼻血,末了還要被他諷刺太弱,這一連串的打擊下來,饒是聖人都被氣出三分火氣。
她“啪”地一聲打落他的手,皮笑肉不笑,“我弱不弱的,就不勞表哥費心了。”
崔慕禮瞥了眼被打紅的手背,神色如常,“有力氣打人,想必手心的傷都好了?”
謝渺還是一句,“不勞表哥費心。”
她往後退了幾步,掏出帕子背身擦拭。崔慕禮沒有追上去,將弄髒的手帕整齊疊好,一旁的沉楊見狀,立刻擡手接過。
拂綠和攬霞趁機繞過他,一左一右地扶住謝渺,“小姐,快讓奴婢看看……”
謝渺很小聲地問:“我的鼻子歪了嗎?”
拂綠更小聲地回:“沒歪,還好好的,就是有點紅。”
謝渺舒出一口氣:沒歪就好。
崔慕禮眼中劃過淺笑,低頭看到袖口染上幾點血色,忽道:“表妹,我的衣裳髒了。”
“……”謝渺側首望向他。
“你需賠我。”他道。
堂堂崔家二公子,是差一件衣裳的人嗎?更何況,是他主動多管的閒事!
換做往常,謝渺定要與他好好說道說道,但這會她要事纏身,便只能忍氣吞聲,“我有事情要辦,表哥先記着賬,改天我賠給你。”
三人收整好,繼續往蒹葭苑去,沒走幾步卻聽身後人道:“母親與父親去曲苑山莊踏青,要三日後纔回。”
姑母竟然不在?
謝渺在腦中飛快盤算,除了姑母,崔府最好說話的人便是崔夕寧,不如去她那裡問問?
崔慕禮撣撣衣袖,略一推敲,便問:“你有何事要找母親幫忙?”
謝渺敷衍地回:“小事而已。”
崔慕禮挑眉:小事值得她跑得快飛起來?
眼見謝渺調轉方向,似乎要往崔夕寧的院子去,崔慕禮再度開口:“夕寧今日與夕珺出門看戲,最早也要黃昏能回。”
謝渺的腳步硬生生地頓住,她看了眼日頭,這會才只午時,巧姑如何能等得到黃昏?要不……再去城裡的藥鋪問一圈?
正思忖間,眼前忽覺一暗。崔慕禮站到她面前,微微俯身道:“表妹不如同我說說,有何急事需要幫忙。”
謝渺本能地想要拒絕,憶起巧姑哀求哭泣的臉,又變得有些猶豫。
事出緊要,關係到巧姑祖母的性命,若崔慕禮肯幫忙……
崔慕禮適時又道:“我與夕寧一樣,都是表妹的親人,任何事都能好好商量。”
謝渺把心一橫,道:“是這樣的,我急用一棵七八年的老紅參,不知表哥手裡可有?”
崔慕禮用餘光淡掃沉楊,沉楊會意,“回公子,咱們院裡庫房不僅有八年份的紅參,連二十年的都有。”
崔慕禮道:“去給表小姐取支二十年的來。”
“不用!”謝渺忙阻止:“七八年份的紅參就行了,再好的我也用不上。”……也還不起!
崔慕禮頷首,並不勉強,更不過問她的用途,“便依表妹所言。”
“那就,那就多謝表哥。”謝渺鄭重而客套,就差朝他來個拱手禮,“我過幾日便還給你。”
眼看沉楊要走,謝渺想跟上去,卻被崔慕禮伸手一攔。
崔慕禮的目光盤旋在她臉上,脣角一揚,好心提醒:“表妹不如先回院梳洗,免得一路上嚇到其他人。”
謝渺:“……”
*
謝渺順利取到老紅參,與巧姑匆匆趕回村裡。
兩間泥瓦房仍是記憶裡的簡陋模樣,巧姑的祖母胡氏臉色灰青,昏迷在牀。牀邊候着兩人,一人年輕秀氣,悲慮交加;一人華髮蒼顏,唉聲嘆氣。
青年道:“常大夫,我已經託人去尋紅參,後日便能送來,能否請您幫祖母再拖上兩天?”
老者搖頭道:“沉痼舊疾,淤堵在心,你祖母本就病了許久,這回舊疾來勢洶洶……請恕老夫無能爲力。”
青年的身子猛然一晃,勉強扶着牆壁站穩,“常大夫,求您再看看,不論多少銀子都行,求您再想想法子!”
常大夫看了牀上氣息奄奄的胡氏一眼,嘆道:“老夫說過了,七八年的老紅參,及時煎藥喝下去,補元活血,方有一線生機。”但眼下……去哪裡變根老紅參出來!
他拍拍青年的肩膀,勸慰道:“生老病死,均是天命,孫秀才,請節哀。”
他當了三十年大夫,見過太多生離死別,從感同身受到麻木,再從麻木到習以爲常,儼然已成爲一名合格的醫者。
常大夫收拾好藥箱,正挎到肩上要走,便見巧姑闖了進來,舉高手裡的紅色錦盒,大聲喊道:“常爺爺,八年的老紅參來了!”
常大夫接過錦盒,抽開盒蓋,仔仔細細打量盒中紅參,撫須笑道:“你祖母有救了。”
救命紅參到了,餘下事情便簡單許多。常大夫切下參片,又揀了其餘幾味藥材去煎藥。巧姑將謝渺請進隔壁屋裡,向孫秀才介紹起對方。
巧姑對孫秀才道:“哥哥,這位便是渺姐姐,是她介紹我去紙坊做事,也是她替祖母尋來的老紅參。”
孫秀才眼眶泛紅,朝她深深作了一揖,“在下孫慎元,見過謝小姐。”
巧姑又對謝渺道:“姐姐,這是我哥哥,他平日裡都在書院讀書,半月回來一趟。”
不知爲何,謝渺並未做聲。
孫秀才出於禮節,沒在謝渺臉上多看,只躬身再度作揖,慎重其事道:“慎元早從舍妹口裡得知謝小姐對她的多加幫助,此番祖母又得你借參之恩,你是我孫家的大恩人,請受孫某一拜!”
說罷掀開衣袍下襬,直愣愣地跪倒在地,嗑了個響頭後道:“謝小姐,慎元雖才學碌碌,卻知救命恩情,無以爲報。今後無論你有什麼要求,慎元都當做牛做馬,竭力相報!”
話語情真意切,謝渺理當觸動,但她被另一件事驚住了。
“你說,你叫什麼?”
“慎元,孫慎元。”
謝渺一臉驚愕,仿遭雷劈。
崔夕寧的話竄進腦裡:“家中無良田,缸中無米麪,雖有滿身抱負,無法棄家不顧”、“他家中還有年邁祖母與年幼小妹,爲供他讀書,連飯都吃不飽”。
慎郎,孫慎元……
這名字不就是前世瑞王身邊的得力幕僚,孫先生的本名嗎?
所以崔夕寧的情郎正是巧姑的哥哥?!
“渺姐姐,我哥哥還跪在地上吶。”巧姑見她久久未回神,提醒道。
謝渺忙道:“孫公子,你先起來說話。”
孫慎元起身,認真道:“謝小姐,兩日後,孫某的朋友便能送來紅參,屆時我定馬上送還與你。”
謝渺顧不上紅參的事情,她心裡憋着口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不住地打量他。
孫慎元年約二十,身形偏瘦,長相清秀。他身上有一股讀書人彬彬有禮的氣質,又摻雜着幾分天真,看上去無害又純良。
這這這,跟傳聞中“狡詐陰沉”的謀士孫先生,根本沒有半分相像!
謝渺完全無法將兩人聯想到一起,她眨眨眼,用手捂住額頭,喃喃自語:“定是我認錯了……”
哈哈,不可能,絕不可能是他,興許只是同名。
她眼神銳利地看向孫慎元,試圖從他的表情看出蹊蹺。然而孫慎元除去感激,再找不到其餘情緒。
謝渺的心稍稍歸位,客套道:“我將巧姑當做妹妹,幫忙是順心而爲,孫大哥無需客氣。既然老夫人已經無事,我便先告辭,改日再來探望。”
*
謝渺回到清心庵,梳洗一番,僅着綢衣綢褲,坐在梳妝檯前,由拂綠用長巾替她絞着半溼的長髮。
銅鏡中倒映出她的臉,眉似遠山,目如秋水,肌膚柔滑如脂。
二八年華的姑娘家,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紀。
拂綠覷着她的側臉,猜測她在爲何而出神。
“小姐。”她閒聊般地開口:“您覺得二公子怎麼樣?”
謝渺道:“心有丘壑,虛懷若谷,表哥自是人中翹楚。”
拂綠聽她雖是讚譽,卻無甚情緒,與以往迥然不同。
她還記得在平江時,二夫人在信中分享崔府趣事,每當寫到這位才智高超、出類拔萃的二公子,小姐眼裡的傾慕與憧憬便如漲潮時的江水,溢漫四方。那段日子裡,小姐正經歷人生最黑暗的時刻,二公子像是一道光,給予她堅持下去的勇氣。
等她們來到京城,住進崔府,小姐見到二公子,受過他幾次恩惠後,更是一頭栽了進去,以嫁給二公子爲終極目標。
旁人都以爲小姐是貪慕虛榮,唯有她明白,二公子對小姐的意義非同一般。到底是爲什麼,小姐摒棄了熾烈而一頭熱的情感,不再圍着二公子打轉?
說到一頭熱,拂綠的心跳便有些加速,“小姐,奴婢看二公子對您——”
“拂綠。”謝渺淡淡地打斷她,“莫要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