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撥回半個時辰之前。
一輛奇其貌不揚的馬車載着紅河谷災銀案的“關鍵人證”前往城中, 領頭騎馬那人相貌清雋,面如冠玉,正是刑部郎中崔慕禮。他身後共有四名督捕司校尉隨行, 均是身強力壯, 不苟言笑。
其中最爲年長的那名校尉名叫杜宏, 他注意到前方異常, 策馬往前查看, 過了片刻,調轉回來,向崔慕禮道:“崔大人, 不知哪裡來的石頭擋住了去路,可要搬開石頭繼續走?”
崔慕禮看了眼天色, “時候不早了, 改道吧。”
杜宏點頭, 擡手朝另外幾名示意,馬車便調轉方向往小道前行。
小道是條狹窄的夯土路, 勉強容得一輛半馬車的寬度,偶有顛簸處,便聽車內傳來小聲詢問:“崔、崔大人,請問何時才能到城中?”
崔慕禮道:“快了,還請蔡大夫再忍些時候。”
蔡大夫好脾氣地應了一聲。
夯土路逐漸寬敞, 馬車駛入鬼泣林地段——此林長着一種特有的白頭赤尾鳥, 夜裡的鳴叫聲聽着像是鬼泣, 鄉民稱其爲“鬼泣鳥”。
崔慕禮側首望去, 只見林木幽鬱, 綠濤起伏。
小路另一側,鬼泣林的對面, 則是一片深深淺淺的蘆葦蕩。莖稈被葦穗壓彎下頭,蘆花乘風而揚。
他左朵微動,敏銳地捕捉到細微異響,忽而眸光一凜,大喝道:“不好,此處有埋伏!”
話音剛落,一道凌厲裹挾着殺意急襲而來,目標直指崔慕禮。他以柔軟到不可思議的角度仰身躲過,右掌在馬鞍處一撐,霎時掠身而起。
弩/箭落空,釘入不遠處的一棵樹幹上,羽翎嗡嗡振響。
四名校尉連忙斜劍擋在胸前,守住馬車各角,崔慕禮快速四探,朝杜宏道:“往林子躲!”
四名校尉不疑有他,掩護馬車往鬼泣林跑。
車伕一臉驚恐,瘋狂地揚鞭駕馬,然而沒走幾步便有弩/箭如疾雨襲來。馬兒吃痛地掀蹄長嘶,其餘幾人當機立斷地棄馬,身影遊動間,劍法輕盈,銀光浮掠,不多時便將箭雨揮斬而盡。
崔慕禮手中亦握着一柄長劍,躬身鑽入馬車。蔡先生正抱頭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崔慕禮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帶他跳下馬車,“走!”
眼看他們已走出射程,蘆葦蕩裡陡然竄出十餘名黑衣人,鬼魅般地纏了上去。
崔慕禮將軟成一攤泥的蔡先生丟給杜宏,嘴脣快速動了幾下,“分頭,甕中捉鱉,活口。”
杜宏幾不可見地點點頭,將蔡先生粗魯地夾在腋下,故意喊道:“爾等務必保護好蔡先生!”說着身形疾如閃電,帶着蔡先生竄進林子。
旁邊的校尉見狀,照葫蘆畫瓢地夾起車伕,迅速往另一個方向跑。
崔慕禮與剩下兩名校尉動作稍慢,不過眨眼功夫,殺手們便蜂擁而至。他們穿着整齊劃一的黑衣,蒙面持弩,腰挎兵器,除去六名尾隨杜宏二人而去,剩下五名將崔慕禮幾人團團圍在中間,並未立即動手,而是緩步繞着他們打轉。
期間,棄弩換兵器,眸光冷戾,充滿殺意。
時間似乎凝滯,無形的危險磅礴欲發,雙方都在眈眈相視,估量——
咻的一聲,不知是哪方先動得手,利刃劈開空氣的聲音驚醒周野,鳥雀四處逃竄,與此同時,雙方揮刃而動,兵器交接應和翅膀騰揮,似一場極不和諧的鳴奏,在林間鋪天蓋地展開。
遠處有輛馬車調頭返還,誰都沒空搭理,只專注於眼前廝殺。
沒有人注意到,一抹嬌小的身影藉着樹木掩護,偷偷鑽進了樹叢裡。
*
謝渺躲進一叢茂密的矮樹叢裡,確定隱蔽好後,扒開枝葉偷瞧戰況。
她躲在這熟悉的地方,難免神思輕恍,替前世的自己感到欷歔。
那時的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琴棋書畫尚有涉足,臨危履險卻是前所未有。但她滿心擔憂崔慕禮,腦子一熱……就……
幸虧沒出大事。
既然躲不開,她便捏着鼻子認了。命裡註定她要摻和,那就順勢而爲,權當還崔府一次人情。
只要乖乖撿漏,避開那臭烘烘的捕獸坑就行了,對吧?對吧!
她悄無聲息地蟄伏在樹叢間,看兩方廝殺得昏天暗地。
生死搏鬥,刀光劍影裡,衆人均使出看家本事——刺劈撩掛,揮砍掃推,招招凌厲,步步緊逼。但仔細瞧便能瞧出區別,崔慕禮一方出手留有餘地,似是想抓活口。而蒙面殺手招式狠辣,欲取對方性命。
五人圍堵三人,崔慕禮是重中之重,兩名殺手正對他左右夾擊。
泛着寒光的巨斧以雷霆萬鈞之勢斬向崔慕禮,若有分毫遲緩,斧頭便會利索地將他砍成兩半。而崔慕禮身輕如燕,腳跟一旋,眨眼便閃到半丈之外。不待緩氣,側方又有大刀劈來,避已不及,崔慕禮乾脆硬接下這招。他掌心運氣,聚至臂膀,舉劍奮力一擋——
兵刃碰撞發出刺耳錚鳴,就在對方額爆青筋,用足全身蠻勁打壓時,崔慕禮忽地撤劍右移,足尖一帶,整個人便凌空後躍,施施然躲開殺招。
隨即,他轉守爲攻,劍光暴長如驟雨狂風,猱身再上!
此時蒙面殺手們正在心底破口大罵:他娘,他爹,他姥姥的!說好的文質彬彬狀元郎呢?他爺爺的一個文臣,身法比他們這些職業殺手都要好?
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了!
謝渺見狀也在撇嘴:崔慕禮這廝心機深沉,平日隱藏得極好,若不是無意撞見此番打鬥,她也以爲他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讀書人。
她這會倒不緊張,一回生二回熟,橫豎已經知曉後續發展:不出兩刻鐘,崔慕禮三人便能將殺手們打得無還手之力。兩名督捕司校尉會進林搜救,崔慕禮負責處理最後一名殺手,勝券在握時,殺手卻怪異的往頭頂插入一枚銀針,隨即如發了邪功般,將崔慕禮摁在地上打——
她暗暗打定主意:必須在殺手使邪功之前提醒崔慕禮。
可計劃下一刻便被打亂:不知從哪裡飛來兩名青衣男子,齊齊朝崔慕禮恭敬喊道:“公子!”
二人身影飄撇,精妙至極,加入戰局後崔慕禮方如虎添翼,少頃功夫便制服了五名殺手,別說使邪功,殺手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被劈頸打暈。
??????????
不是,什麼情況啊?這兩人從哪裡冒出來的?前世有他們倆的戲份嗎?
樹叢裡的謝渺風中凌亂:所以即便她不跟過來,崔慕禮也有援助,不會像前世那般遇險?
那她何必多此一舉!
*
校尉們進林後,兩名青衣人附在崔慕禮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又從馬車裡找出工具,往昏迷的殺手們嘴裡塞上抹布,綁成一串扔到了樹下守着。
崔慕禮整理着衣襬,視線若有似無地投向草叢某處。饒是他足智多謀,亦想不到事情的走向會如此離奇。
他特意改了日子,提前兩日實施計劃,卻正好撞見了謝渺路過。不僅如此,謝渺竟然冒着危險進林,其心不言而喻。
她想幫他。
崔慕禮說不清這是種什麼感覺,胸口徐徐容納進一股溫熱,隨着血液通往四肢百骸。心臟也有些失律,跳得過快,丁點不符合他從容沉穩的性格。
他如墮雲霧,像行走在暮色鋪就的浮徑,有飄忽的暈眩感,更多卻是風雨成綺,霞蔚雲蒸。
皁靴踩地,聲響輕微,卻如榔頭般鑿向謝渺心間。
他他他他他,他怎麼朝她這邊來了?
謝渺斂聲屏氣,雙手攥緊裙襬,恨不得就此消散在天地間——
崔慕禮站定在樹叢前,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已能從紛繁的樹葉裡辨清少女身姿。小小的一個人藏在樹叢裡,掩耳盜鈴般低着頭,對外界響動置若罔聞。
謝渺不斷催眠自己:我是一棵樹,他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阿渺。”崔慕禮不客氣地戳破她,“我看到你了。”
謝渺:……還能不能有點默契?
崔慕禮雖看不到她的神情,卻猜到她定在腹誹,笑道:“真巧,在這裡也能偶遇。”
謝渺服了他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但他既然不點破,她又何樂而不爲?
她擡起頭,假惺惺地道:“是啊,沒想到能在這裡遇到表哥,真是巧。”
“我來此處辦公,你呢?”
“我……我來此處,賞景。”
“哦,鬼泣林的景色確實獨特。”
謝渺笑不出來了:鬼泣林?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名字?
“天色將黑,你莫貪戀風景,隨我一道回去吧。”崔慕禮道。
謝渺也不想在林子裡多待,拍拍裙襬上沾到的樹葉,正打算起身,腿上傳來陣陣痠麻。
崔慕禮好心道:“可是腿蹲麻了?阿渺,賞景要選高處,這地不太合適。我知道幾個好位置,回頭帶你再來。”
“呵呵,我心領表哥的好意,但是免了。”謝渺艱難地擠出話。
崔慕禮朝她伸出手,謝渺視而不見,胡亂抓住一根樹幹借力,誰知壓到團冰涼滑軟的異物,緊接着手腕便傳來一股鑽心刺痛。
謝渺橫眸一看,剎那間,尖叫聲震天動地——
啊!!!!!!!!!!!!!!!!!
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