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設雅座,少年沏好茶退下,一名年約三十,長臉高個的男子笑吟吟地迎上來,“二位小姐好,我是這裡的管事姜肖,不知道您二位今日想看些什麼?”
崔夕寧道:“過幾日是我祖母六十大壽,可有適合送作禮的玩意?”
“巧了,還真有。”姜管事笑道:“昨日中洲運來一尊福祿壽三神像,送於長者壽誕再吉利不過。”
崔夕寧道:“拿來瞧瞧。”
待姜管事走開,崔夕寧悄聲道:“這裡的東西比別家要精緻些,就是價格頗高,給祖母送禮倒是不錯。”
崔夕寧的父親崔大老爺崔士達不是官身,才能一般,平日管管崔府的產業,爲人相當古板固執。他自小對幾個子女異常嚴厲,在錢財上頗爲吝嗇。
相比之下,崔二老爺崔士碩通禮開明,崔三老爺崔士仁平易近人,都比崔大老爺要好相處的多。
不消多時,兩名少年捧着四五個紅木盒進來,姜管事打開其中最大的那個。
“二位小姐仔細看看。”
那是一尊天然白冰玉福祿壽像,黃花梨木作底,刻字:心向福祿,喜祝壽辰。萬事如意,顏歡永駐。
崔夕寧端詳一番,問道:“是哪位師傅的作品?”
姜管事道:“出自中洲雕刻大師羅民生之手。”
羅民生是近幾年很有聲望的一位雕刻大師,京城人士尤爲追捧他的作品。
崔夕寧眼中流露出滿意之色,“替我包起來。”
姜管事的笑容愈加可親,“兩位小姐,這裡還有些小玩意,不妨一起看看。”
兩位少年在桌上擺好盒子,姜管事盡數取出,分別是一支蝶貝嵌金簪、一對淡煙紫髓點翠珍珠耳墜、一塊岫玉淡水珍珠腰牌及一枚小巧玲瓏,瑩紅剔透的瑪瑙幼鹿玩件。
崔夕寧拿起那対紫玉髓點翠珍珠耳環,問謝渺:“可好看?”
她穿着藤草深紫夾襖,與淡煙紫玉髓點翠珍珠耳環配到一處,深淺交疊,相映生輝。
謝渺點頭道:“好看。”
崔夕寧便歡喜道:“這個也要了。”
她又在岫玉淡水珍珠腰牌上流連幾番,猶豫片刻,終是道:“我選好了,謝渺,你呢?”
謝渺對那件瑪瑙幼鹿十分感興趣,約莫兩指大小的東西,送作未出生的弟弟做玩件再好不過。
“這件瑪瑙小鹿多少銀子?”
“這是西洲紅瑪瑙,產量少,品質高,您看它通體盈透無雜質,若是去黑市,叫到五百銀子也是要的。”姜管事一副真誠的模樣,“給您,我只要三百兩。”
就這麼個小小的玩意,要三百兩白銀……
換做前世的右丞相夫人,自然大手一揮叫人包好。但這會謝渺只是一個弱小、無助、可憐又貧窮的表小姐。
表小姐沒銀子,表小姐買不起。
心中哭窮,面上仍嘴硬,輕描淡寫地吹毛求疵,“嗯,品質是不錯,雕工馬虎了些。”
*
離開寶樗閣已接近午時。
謝渺剛走幾步,便被崔夕寧拉住袖子,附耳輕聲道:“你若是喜歡那件瑪瑙小鹿,不如先從我這裡拿些銀子去買,日後還我就是。”
她看出謝渺喜歡那件東西,礙於價格過高才沒有下手。
謝渺愣了愣,搖頭道:“不用了,但還是謝謝你。”
崔夕寧沒有多勸,上了馬車後道:“我們在外面用午膳可好?”
謝渺沒有拒絕,一是方纔已經拒絕過她的好意,再來顯得不禮貌,二是她難得出門一次,確實也想在外面多待會。
馬車來到京城數一數二的酒樓——知味樓。
兩人帶着丫鬟們剛進知味樓,便聽前方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二哥,這次由我和盼雁做東請客,就算報答你送馬之恩,你待會隨便點菜,點到開心爲止。”
清脆悅耳,這是崔夕珺的聲音。
“崔三小姐,我呢?”
慵懶散漫,這是周念南的聲音。
“週三公子,你是蹭飯的,沒有話語權。”崔夕珺眸光狡黠,笑道:“我二哥點什麼你就吃什麼,不許挑三揀四。”
周念南一臉悲相,“行吧,嗟來之食,果然非常人能享亦!”
相貌出衆的年輕男女笑語晏晏地聚在一起,早已引起旁人注意,偏他們無所察覺,邊笑邊往樓上走。
“夕珺,你莫要打趣週三公子了。”蘇盼雁溫聲軟語:“週三公子想吃什麼吃什麼,今日由我做東,誰都不許搶功。”
崔夕珺回頭笑道:“那不行,說好一起請……咦,夕寧姐姐和……謝渺?!”
其餘三人順着她不善的視線望去,果真見崔夕寧與謝渺站在身後不遠處。
周念南的眼神有一瞬閃爍,隨即浮現淡淡諷意。好傢伙,都跟到這裡來了,謝渺真是賊心不死。
謝渺自動忽視周念南與崔夕珺,看向另外兩人。不遠處,崔慕禮與蘇盼雁比肩而立,修身如竹的俊美男子與溫婉柔美的少女,氣質外貌樣樣般配,當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蘇盼雁仰首望向崔慕禮,見他面無所動後,方纔安下心,遠遠朝謝渺笑了笑。
謝渺接收到了她的善意,但毫無反應。
她當然不可能有反應,蘇盼雁是誰?通政使蘇雲臣最珍愛的嫡女,京城出名的才女,更是崔慕禮藏在心底,從未往外言說的心上人。
簡而言之,蘇盼雁是她謝渺的情敵。
前世蘇盼雁先嫁與指腹爲婚的溫家公子,而她未察覺崔慕禮心中有人,用救命之恩迫他娶了她。但後來蘇盼雁與丈夫合離,她則摔下懸崖過世,誰知道崔慕禮有沒有將意中人娶回崔府。
娶就娶吧——謝渺痛快地想:他與蘇盼雁各自婚嫁又同不幸福,真能再續前緣也算是圓滿,只希望崔慕禮給她這個死人留點面子,隔幾年再娶就好。
*
既已碰面,崔夕寧便大方地上前,笑道:“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你們。”
崔夕珺來回打量二人,“夕寧姐姐,你怎麼同她在一起?”
崔夕寧道:“我去寶樗閣給祖母買禮物,請謝渺幫我參謀。”
崔夕珺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輕蔑地瞄向謝渺,“就她?夕寧姐姐,你好歹選個有眼光的人幫你參謀,這種小地方出來的——”
她說話的聲音不小,旁人聚攏的視線愈來愈多。
“夕珺。”崔慕禮清冷的聲音打斷她,“進雅間。”
崔夕珺只得悶悶閉嘴。
崔慕禮看向崔夕寧與謝渺,點頭以示招呼,“夕寧,謝表妹,既然碰見,便一同進去吧。”
都是熟人,崔夕寧自不扭捏,跟着崔夕珺進了雅間。謝渺自開始便裝聾作啞,慢吞吞地走在最後面。
周念南特意放緩腳步,待其餘人都進去後,側身擋住謝渺,低聲道:“你跟蹤我們了?”
經過清心庵一事,謝渺對他已徹底喪失耐心,說話是不可能說話的,只惡狠狠往前跺下一腳。
“嘶——”
周念南吃痛地縮回腳,還沒站穩又被她推了一把,如顫巍巍的小雞崽般顛到了一旁。
“謝渺,你!”
謝渺眼皮子也不擡,扔下一句,“好狗不擋道。”
周念南氣得齜牙咧嘴,“你給我說清楚,誰,誰是狗!”
身後目睹了一切的衆多丫鬟護衛:……謝小姐說得應該就是您呢週三公子。
*
周念南一瘸一拐地進來,四方桌上人已入座。
謝渺與崔夕寧坐在一處,崔夕珺與蘇盼雁一處,他便坐在了崔慕禮的旁邊,嗯,他右側正是方纔踩了他一腳的冤家謝渺。
你給我等着——他用眼神剜了謝渺一刀子。
謝渺懶得搭理他,除了崔夕寧,在座的其他四人,她見哪個都覺得煩,坐到一桌更是煩上加煩。
啊,佛經,她需要佛經!
眼見氣氛不對,蘇盼雁主動打破僵局,笑容可親地道:“夕寧,你們去寶樗閣買了什麼好東西?”
“選了尊福祿壽玉像和一對耳墜。”
“福祿壽玉像?能給我瞧瞧嗎?”
“當然能。”
崔夕寧命丫鬟打開盒子,將玉像擺到桌子上,“你們瞧瞧,這尊玉像如何?”
蘇盼雁讚歎道:“真漂亮,崔老夫人一定喜歡。”
玉像確實不錯,但因是謝渺與崔夕寧一起選得,崔夕珺便誇不出口,轉而問道:“多少銀子?”
崔夕寧道:“原本是七百兩,姜管事說祖母六十壽誕圖個吉利,六百六十六兩給我了。”
“這價倒是良心。”
“若不是爲了祖母壽誕,我也是心疼的。”崔夕寧故意唉聲嘆氣,“不好與你比,你有二哥,千兩銀子花出去也不心疼。”
崔夕珺猛地一拍手,揚着眉梢,得意又雀躍地道:“我二哥自然是最好的!前幾日我看中一匹汗血寶馬,正好要千兩銀子,二哥眼也不眨便替我買了。”
她說的固然是事實,也存着故意刺激謝渺的心思,誰料謝渺直勾勾地盯着杯子裡的茶水,彷彿裡面長出個三頭九腿的妖怪來了。
聾了嗎她!
崔夕珺再接再厲,“盼雁也買了一匹馬呢,都是最頂尖的汗血寶馬,騎起來比那些不明來路的野馬不知道要矯健多少。所以說,人也罷馬也好,還是得看出身……”
陰陽怪氣,指桑罵槐,在座各位都知曉她在針對誰。
“夕珺。”崔慕禮長眸半擡,淡聲道:“不可無禮。”
崔夕珺哼了一聲,暫時安分。
崔慕禮看向謝渺,原以爲會像往常般看到一張泫然欲泣的臉,沒成想那人好似神遊天外,茫茫然不知在想什麼。
“謝渺?”崔夕寧輕輕推了推她,“你在想什麼?”
謝渺被推得回過神,掐斷腦中在念的經文,“沒什麼,我餓了。”
蘇盼雁體貼道:“崔二哥,那我們先點菜?”
崔慕禮道:“嗯。”
蘇盼雁道:“大家別客氣,這桌我做東,你們隨便點菜。”
崔夕珺摟着她的胳膊,笑嘻嘻地道:“真不要我與你一起?”
蘇盼雁刮刮她的鼻子,親暱地道:“你就別跟我搶了,下回再輪到你。”
崔夕珺應了,接過菜單,忽然又塞進謝渺手裡,不懷好意地眨眨眼,“謝表姐,你先點,畢竟這樣的酒樓你一輩子也進不了幾次,別害怕,儘量挑貴的點,有盼雁替你買單。”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夕珺!”崔夕寧的臉色倏然沉下,今日是她拉着謝渺出門,沒想到會遇上夕珺一行人,害得謝渺又被明諷暗刺。她想起往日夕珺欺負謝渺時自己的漠視縱容,又想起昨日說過的那句“她往日性子耍得太過,今後我會好好管束”。
“崔夕珺。”崔慕禮語調平靜,但喊出全名,已是不悅的徵兆。
崔夕珺見兩人真的動火,立刻識相改口:“我與表姐開個玩笑而已,是吧,表姐?”
她將話扔給謝渺,料她在崔慕禮面前要維持好形象,不敢表現情緒。哪知此時的謝渺換了個不管不顧的芯子,慢條斯理地翻着菜單,道:“夕珺妹妹開得玩笑太無趣,你瞧,大家都笑不出來。”
衆人聽得一怔:話好像沒說錯,但怎麼感覺……呃,不應該從謝渺口中說出來?
崔夕珺卻惱在別處:夕珺妹妹,又是夕珺妹妹!她有什麼資格喊自己夕珺妹妹!
不等崔夕珺發火,謝渺又道:“不過有一點我相當贊成,菜要點,還要點得多,點的夠。”
她睨向崔夕珺,輕飄飄地道:“不然,怎麼堵得上你這張討人厭的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