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重獲自由, 臉上不見欣喜,反倒滿是愧色。他在佛像後將夫人與護衛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既覺得感動,又覺得無比自責。若非夫人機敏, 護衛趕回及時, 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他道:“夫人, 你方纔不該想着叫護衛去救我。”
謝渺道:“我明知道你可能被歹徒拐跑, 又怎能見死不救?”
“可是……”
“沒有可是。”謝渺道:“快讓我瞧瞧, 身上有無地方受傷。”
見她手腕被繩子勒破了皮, 謝渺道:“待會跟我回去擦點藥膏, 過兩天就好了。”
小燕子的心口被暖意充斥,他何德何能, 竟遇上夫人這樣的好人?
他道:“我沒事, 夫人無需擔心。”
確定她身上沒有其他傷口後,謝渺想起來問:“小燕子,你怎麼會來青山寺?”
他本可以像之前那樣撒謊, 但經歷方纔的事後, 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謊話。
“夫人,其實我不叫小燕子。”他坦白道:“小燕子是我的妹妹, 今年只有七歲,一年前在忻州被人販子拐走,至今下落不明。”
謝渺蹙眉,一時沒有說話。
他道:“自小燕子失蹤後, 我便輾轉於各城,到處追尋人販子的下落, 奈何對方狡猾,我每回都與他們擦肩而過。前幾日我聽聞敏丫失蹤的消息後, 意識到那夥人販子也在耒陽,便到處打探敏丫失蹤的細節。”
“你打聽到了什麼有用的線索?”
他搖頭,“與坊間流傳的線索無異,但我前幾日偶然說,城外有名獵人在山上過夜時曾聽見一陣滲人的孩童哭聲,回來後便高燒不止,懷疑自己是撞了鬼。我卻猜測,整個耒陽都找不見敏丫的蹤跡,會不會是被人販子們藏在了山裡?”
“山中危險,我不敢瞎逛,於是便在山腳轉悠,蹲守了好幾天後,果然發現了兩名形跡可疑的男子。我跟着他們進入青山寺,發現他們在後廚偷盜,更加確信他們不是好人,正想喊人來制服他們,不料被他們發現,反被綁了起來……”
接下來便是謝渺與江容意外到來,破壞了歹徒們轉移他的計劃。
至此,謝渺已清楚來龍去脈,沉吟片刻後道:“我能理解你想找回妹妹的心情,但是你年紀尚小,應當求助官府,而非獨身冒險。”
“我從前也報過官,但他們見我年幼,隨便幾句話便打發走我……”他眼眶隱有泛紅,道:“夫人,這是我離他們最近的一次,我不能再把希望寄託於官府。”
謝渺想起他曾說自己沒有家,而妹妹也被人販子拐走不知所蹤,面對身世這樣可憐的孩子,她實在不忍苛責他些微的欺瞞。
“好了,我們既然已經抓到歹徒,想必很快能問出小燕子的下落。”她說完又頓住,問:“小燕子是你妹妹,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他道:“夫人,我叫阿與,與子同歸的與。”
小燕子也好,阿與也罷,聽着都是私底下起的小名。
謝渺並不多問,道:“我們這就將歹徒送到官府,看是否能從他口中拷問出線索。”
江容將昏迷的歹徒送到官府,田豐恰好在此處幫忙,自告奮勇接過了拷問的活。他身爲崔慕禮的得力護衛之一,稱得上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拷問個人販子更是不在話下。
不出半日,那名男子便在刑訊下從實招來:他們的確是夥人販子,一共有五人,常年在大齊各城流竄,每隔兩月纔會犯一次案,行事極爲謹慎,卻不想竟在耒陽這個小城翻了車……
他供出了同夥們在山上的藏身處,官府派人包圍了山腳,恰好遇見想帶敏丫跑路的其餘四名人販子,當場便將他們緝拿歸案。
敏丫平安歸來,而阿與也如願得到了妹妹的行蹤。小燕子在被拐後的第二個月,便被人販子以十兩銀子的價格,賣給附近原平縣下羊鍋村一戶毛姓人家做童養媳。
乍聞此消息時,阿與面容悲慼,整個人被深沉的苦痛包圍,彷彿經受過狂風摧殘般搖搖欲墜。
他的小燕子才七歲啊,本該受父母關愛,兄長與姐姐疼惜,如今卻被人販子賣到偏遠鄉村,做那愚昧鄉民的童養媳!
要是沒有那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他跟小燕子本該……本該……
阿與的眼眶紅得似要滴血,父親臨終前的叮囑猶在耳畔,他叫自己不要追究,更不要報仇,只要帶着小燕子去燕都投靠舊友,隱姓埋名,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
但他做不到,他沒法忘記父母兄姐的慘死,沒法忘記那火光沖天的一夜,更沒法忘記那血海深仇!
等他找回小燕子,將她平安送到燕都,他便會返回京城,用父親留下的線索探尋真相。
*
人販逮捕後的第二日,阿與便向謝渺告別,他已迫不及待要趕往羊鍋村找小燕子。
謝渺沒有勸阻,只是要求在離開前,跟她一起去趟青山寺還願。她們在佛前上過香,去清心泉飲了泉水,又去祈願池投了銅板。
結束後,謝渺忽然抱住阿與,“好了,佛祖定會保佑你一路平安,順利接回妹妹。”
阿與身子僵硬,但沒有推開她,“夫人,你待我真好。”
謝渺道:“世間一切,皆有因果。你我既然相遇,便定有它的道理在。”
阿與吸了吸鼻子,問:“夫人,你家在何處?等往後我辦完事,定要上門去拜訪你。”
謝渺道:“行啊,你若是來京城,找東寧坊的崔家二房就行。”
阿與眼中閃過訝異,沒想到夫人竟然是京城崔家二房的人,那她夫婿豈不是那位鼎鼎有名的崔二公子?據聞他才學出衆,行止端方,他祖父崔老太傅更是朝中肱骨,最是剛正不阿……
要是能借夫人的手得到崔家幫助,他是否能早些查明真相,幫全家二十三條人命報仇?隨即他又甩開這個念頭,他受了夫人許多恩惠,絕不能利用她去達成目的。
他的仇,當由他自己來報。
衆人送阿與到了碼頭,臨別前,阿與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遞給謝渺道:“夫人,我將想和你說的話都寫在了信裡,等我走後你再打開看,好嗎?”
謝渺道:“好,都依你。”
船即將啓程,阿與再次踏上尋找妹妹的旅途,但不同的是,這次他定會心想事成。
回去的馬車上,拂綠道:“夫人,您快看看,阿與在信裡說了什麼?”
謝渺搖頭,“不急。”
夜裡謝渺洗漱完畢,上牀打算休憩時,才從枕下拿出阿與的信,仔仔細細地品讀。
阿與的字跡工整,寫道:夫人慧鑑。古語有言:雪中送炭三九暖,視若無睹臘月寒。自親人去世,幼妹被拐後,我便嚐盡世間心酸,飽受痛苦折磨,日日憤慨上天不公。施極痛於我身,摧我意志,毀我希冀。然尚有一線生機,我仍祈求天地,盼能與幼妹團聚。耒陽之行,我幸得夫人解囊相助……
她灑灑洋洋,言辭誠懇,將當面不好意思說的話都寫到信中,以此表達對恩人的感謝尊敬。
謝渺的目光順着下移,讀道:我有一事須向夫人坦白,其實我乃男兒身,爲行方便才做女子打扮……
啊?阿與不是“她”,而是“他”?
謝渺簡直哭笑不得,難怪他不肯用她的帕子,行爲舉止也過分爽朗,白日離別時擁抱,他更僵硬地像塊石頭。
到此,謝渺並沒有被欺騙的憤怒,直到她見到署名的那熟悉名字——
慶元七年,九月十三日,裘珉,小字阿與敬上。
謝渺難以置信地瞪眼:他、他說他是誰?
她趕忙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看岔,然而信上白紙黑字寫着“裘珉”二字,非她眼花,也斷然不可能是筆誤。
謝渺的神色驟變,從微笑欣慰變得咬牙切齒。
開什麼玩笑,阿與竟然是裘珉?!
她緊攥着信紙,猛然站起身,姣美的臉龐陰雲密佈。
在她兩世的記憶裡,對小燕子、阿與這兩個名字毫無印象,對裘珉卻是刻骨鏤心——裘珉便是前世害她失足跌落懸崖的罪魁禍首!
謝渺忍不住翻出關於裘珉的記憶:他父親裘昭乃京中一名武官,曾跟隨四皇子李泓業治水防疫,因發現李泓業不可告人的秘密後,全家被一場大火殲滅,唯有幼子裘珉得以逃生。後來崔慕禮找到裘珉,從他提供的線索中推算出裘家被滅門的原因,從而收集罪證,以此徹底掰倒了張氏一族。
崔慕禮幫裘珉報了血海深仇,裘珉後歸於他麾下,因表現出色,短短五年內便成爲崔慕禮的得力助手。
在她前世最後的那半年裡,崔慕禮正與瑞王鬥得厲害,裘珉被調到她身邊護衛,然而緊要關頭之際,卻是他忽然反水,勸她不要反抗,乖乖束手就擒。
——原來裘珉竟是瑞王的人!
他哀聲辯解,稱自己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必須請她去見瑞王一面——結合阿與的遭遇,謝渺輕易便猜到了實情:定是瑞王找到了裘珉的妹妹,以此要挾裘珉替他辦事。
站在裘珉的角度,他做這一切都無可厚非,但站在她的角度,裘珉辜負了她的信任,更辜負了崔慕禮的多年栽培。
難怪她初時見到阿與便覺得眼熟!
前世裘珉到她身邊時已是面容俊朗,身姿頎長的少年,而阿與年歲尚小,又做小姑娘的裝扮,她壓根沒將這兩個人聯想到一起。
謝渺頓時心亂如麻,裘珉是前世害死她的人,而阿與在耒陽出現,三番兩次幫她躲過劫難……
這都是什麼事?!
她在屋中亂走一通,將信紙扔到地上,重重碾了幾腳。
誰稀罕他的道謝?如果早點知道阿與便是裘珉,她肯定選擇見死不救,隨便他被人販子拐到天涯海角也不會多事!
拂綠推門進來,見謝渺坐在桌邊生氣,而她腳邊正是阿與寫的那封信。
她問:“夫人,阿與在信裡寫了什麼,您看完這麼生氣?”
謝渺有苦難言,阿與沒錯,錯的是他不該叫裘珉……
“拿火盆來。”她冷冷地吩咐。
待拂綠端來火盆,謝渺直接將信燒個精光。拂綠雖不解她待阿與爲何態度大變,但知趣地沒有多問。
夜裡,謝渺生着悶氣,久久無法入眠。
孟遠棠和裘珉都是她的仇人,但兩者有本質的區別。孟遠棠是個徹頭徹尾的渣滓,手握好幾條人命,她可以沒有任何顧慮地除掉他。但裘珉全家枉死,身負血海深仇,更手握掰倒張氏一族的關鍵線索,所以未到緊要關頭,她不能改變裘珉的命運,否則便會破壞前世軌跡。
謝渺陷入沉思,也罷,裘珉現在未成氣候,他們的舊賬可以晚些再算,當務之急是讓崔慕禮儘快除去張家。
崔慕禮必須找到裘珉。
她很快便做出決斷,翌日清晨喊來田豐,問:“你可有辦法快速聯繫上你家公子?”
田豐道:“回夫人,耒陽有信使到郴州,今日離開,明早便能到郴州。”
“行。”她道:“你待我書信一封,使人送給你家公子。”
田豐恭敬地回:“是,夫人。”
謝渺提筆,在信中簡單描述自己與少年裘珉的相識經過,懇請他費點心思,派人助裘珉順利找回妹妹小燕子。
前世崔慕禮本該在一年後才找到裘珉,今生她在耒陽遇到裘珉,也算是提前幫崔慕禮解決了張家。
只要延續前世軌跡,張家倒臺,四皇子被貶,安然無恙的定遠侯府與崔家便能騰出手好好對付瑞王——這個看似安於西境,實則狼子野心的藩王。
*
信使隔日下午便趕到郴州,隨後又快馬加鞭返回了耒陽。
他帶來了沉楊的一封信。
沉楊在信中寫道,崔慕禮前日被暗算下毒,至今仍昏迷不醒,希望夫人能親自來趟郴州主持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