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南本是假寐, 因太疲乏,不知不覺間竟真的睡着。醒來時,雅間裡已無閒雜人等,唯剩謝渺坐在身畔, 單手撐着下顎, 望着虛空走神。
他低頭一看, 手心仍牽着她的袖子, 即便布料被攥得發皺, 他卻不捨得放開, 彷彿牽得不是衣角, 而是她細軟的手掌。
“周念南。”謝渺注意到他醒來,不客氣地出聲, “鬆手。”
周念南遺憾照做, 不知想到什麼,又揚眉而笑,“你一直陪着我?”
謝渺很是無語, “誰知道你的侍衛跑去哪裡, 找了一圈都沒找到人。”
周念南嚴肅點頭,“疏忽職守, 我回府就狠狠罰他。”心底卻樂開了花:不錯,左青非常有眼色,回去後得好好嘉獎一番。
謝渺試着撣平袖口,無果, 乾脆放棄。
周念南便道:“改日我賠你一件雲霧綃,宮裡的娘娘最愛穿這個, 做成衣裙好看的緊。”
謝渺矢口拒絕:“免了,我受不起。”
周念南學聰明瞭, 與其跟她爭論,倒不如把事情直接辦掉。他換了話題問:“我前些日子給你的食譜,你仔細看了嗎?”
謝渺比巧姑要有經驗許多,撒起謊來面不改色,“什麼食譜?沒見過。”
周念南摩挲着下巴,盯着她不住打量,雖然找不出破綻,但他莫名就是覺得,謝渺定看過了那本食譜。
他道:“杭州府是個好地方,秀水明山,風光旖旎,連吃食都精巧雅緻,等以後成了親,我帶你一同去閒遊,體會下江南景色。”
謝渺自動忽略他的異想天開,問道:“你去杭州府做什麼?”
周念南眸中閃過冷意,隨即吊兒郎當道:“處理點雜事而已。”
謝渺“嗯”了一聲,起身往外走,“我走了。”
周念南緊跟而上,“我送你。”
謝渺道:“我有馬車,無須你多此一舉。”
謝渺率先跨過門檻,恰好與隔壁雅間出來的人打個照面,定眼一看,竟是溫如彬與蘇盼雁。
二人站在一處,稱得上才子佳人,只蘇盼雁眉間總縈繞着一股若有似無的憂思,使她看上去脆弱又惹人憐惜。
謝渺正在思考能否裝瞎時,蘇盼雁主動打招呼,“謝小姐。”
謝渺便客套回:“蘇小姐。”
空氣中瀰漫着淡淡尷尬,謝渺不打算硬聊,正要走時,卻聽溫如彬開口:“這位便是崔二公子的表妹,謝小姐嗎?”
謝渺訝異地望過去,溫如彬怎麼會跟她說話?
緊接着便見他眸露不滿,詞嚴義正道:“崔府家風清明,素爲朝中表率。謝小姐身爲崔府表親,當注意言行舉止,豈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與崔二公子拉拉扯扯後,又與外男私會遊湖?”
一番話砸得謝渺頭暈轉向,先不說他從哪知曉她跟周念南遊湖之事,只說一點:她跟誰見面,幹他何事?!
她以爲蘇盼雁會出聲管管未婚夫,豈料蘇盼雁低垂雙眸,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謝渺有被氣到,得,這位比她還會裝模作樣。
她斂了斂容,正待與對方好好說道,便被一道懶洋洋的聲音打斷。
“我倒不知,翰林院的職務如此消閒,溫公子竟還有空對他人指手畫腳。”周念南從門後現身,臉上帶笑,語調難掩嘲弄,“本公子私下要與誰見面,輪得着你們說三道四?”
蘇盼雁大吃一驚,沒料到周念南會在裡面,立時慌張地轉向溫如彬。
溫如彬雖也訝異,但要沉穩許多,拱手道:“週三公子此言差矣。”
周念南站到謝渺身側,並不掩飾對她的親近之意,“哦?”
溫如彬一板一眼道:“女誡有言: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謝小姐尚在閨中,便與兩名男子交往過甚,實乃違背女德。”①
有人篤悠悠地輕聲鼓掌,呃,正是被指控有失女德的謝渺本人。
謝渺一本正經地對周念南道:“聽聽,果然是翰林院的編修,不僅熟讀四書五經,通道儒思想,連女四書都信手拈來。”
周念南從善如流道:“何止信手拈來,簡直是融會貫通。”
是個人都能聽出他們話裡的不以爲然,溫如彬心下惱火,繼續說教,“大齊乃禮儀之邦,男當明理修身,女當貞潔賢淑……”
周念南挑眉,問:“既然如此,那你與蘇小姐私會又怎麼說?”
溫如彬臉頰微熱,看了蘇盼雁一眼,道:“我與菀菀早已定下婚約,見面自是名正言順。”
“哦,懂了。”周念南轉向謝渺,理直氣壯道:“你快些答應與我定親,便不會再惹旁人非議。”
……
謝渺臉上寫着“你有病,得治”。
反倒是溫如彬皺眉,“週三公子,這位謝小姐在你與崔二公子間左右逢源,我勸你還是考慮清楚爲好。”
周念南險些笑出聲,有生之年,他還能聽到溫如彬幫崔二鳴不平?
他在溫如彬與蘇盼雁間來回巡視,別有深意地道:“溫公子,與其擔憂我和崔二被騙,你倒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畢竟有些事,並非一廂情願便能修成正果。”
言罷,不管溫如彬的臉色,對謝渺道:“你的丫鬟們該等急了,走吧。”
周念南刻意放緩速度,待謝渺下樓後,忽而轉身道:“哦,忘記告訴你們,並非謝渺在我與崔二之間左右逢源,而是我跟崔二同時思慕她,對她情難自禁。”
溫如彬愣住,這,這……
他一時啞然,望向蘇盼雁,卻對上她黯然傷神的眼。他忍不住想牽她的手,不料被她下意識地避開。
溫如彬心絃一顫,呆了片瞬。
蘇盼雁回過神後,緊張地解釋:“溫哥哥,我、我們都長大了,要注意分寸。”
溫如彬卻從她閃躲的眼神裡讀出心虛與歉疚,突然便生出荒謬之感。近幾年來,菀菀與他共處時總鬱鬱寡歡,不復往日歡躍,他以往安慰自己是她害羞,如今卻再無法視而不見。
他腦中不斷迴盪着周念南的那句話:有些事,並非一廂情願便能修成正果……嗎?
*
分別前,周念南脣邊噙着抹壞笑,湊近謝渺問:“謝渺,你怎麼看待溫如彬和蘇盼雁的關係?”
謝渺道:“我站着看。”
周念南道:“你不覺得他們之間關係很怪異嗎?”
謝渺道:“不覺得。”
周念南點點頭,故作認真道:“沒錯,蘇盼雁喜歡上了別人,他們的婚事恐怕要出岔子。”
謝渺:……
周念南道:“你想不想知道,蘇盼雁喜歡上了誰?”
謝渺:“不想,沒興趣,不在乎。”
周念南:“她喜歡的是崔二,三年前,他們在揚州相識,互有過好感,若不是因爲溫如彬,說不定他們早已定下婚約。”
謝渺皮笑肉不笑,“週三公子,你倒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尚可,尚可,當時我路過揚州,恰好見到過。”周念南謙虛道:“其實我覺得崔二與蘇盼雁各方面都很相配,你以爲如何?”
謝渺察覺到不妙,“你想幹嘛?”
周念南無辜地眨眼,“我能幹嘛?”
謝渺橫他一眼,警告道:“你最好少管閒事。”
周念南心道,這怎麼能算管閒事?蘇盼雁喜歡崔二,崔二亦對蘇盼雁有過好感,若蘇盼雁與溫如彬的婚事作廢,崔二與蘇盼雁破鏡重圓……
皆大歡喜,皆大歡喜吶!
*
半月時間稍縱即逝,轉眼便到謝渺生辰這日。
清晨,謝渺剛坐到梳妝檯前,便見攬霞神神秘秘地推門進來。
“小姐。”攬霞壓低聲音,難耐興奮地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謝渺斯文地打了個哈欠,拾起花瓶中的重瓣白海棠花,湊到鼻前輕嗅。
“別激動,讓我來猜猜。”拂綠習以爲常地接道:“是街頭賣餛飩的夫妻打架,還是菜場裡的牛羊亂跑,或是誰家又進賊被偷了銀錢?”
攬霞搖頭,“不是不是,都不是,我說出來定會嚇你們一跳。”
“哦?”拂綠拉長尾音,不是很相信,“是嗎?”
攬霞深吸了幾口氣,才道:“聽好了啊,我只說一遍,蘇小姐的婚事作,廢,了!”
謝渺握着玉梳的手一頓,側眸看她,“誰的婚事?”
“就是跟三小姐形影不離的那位,通政使蘇大人的獨女,蘇盼雁。”攬霞道:“她未婚夫——不對,是前未婚夫,據說是太常寺卿之子,姓溫。”
拂綠深感意外,道:“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可千萬別是誤傳。”
攬霞以手作扇,往臉上送風,“奴婢親口聽三小姐院裡丫鬟說的,還能有假?三小姐這會正趕去蘇府送安慰,恐怕要半夜才能回來。”
那想必消息屬實。
拂綠唏噓不已,“聽說他們是指腹爲婚的親事,自小青梅竹馬,感情非同一般,怎會突然生出變故?”
攬霞道:“外頭在傳,說是溫公子主動退的婚,至於原因,什麼說法都有,只是不知哪個是真。”
拂綠與攬霞聊得專心,沒注意謝渺的異常沉默。
蘇盼雁和溫如彬的婚事作廢,想也知道是誰的手筆。
周念南真是……
她一下又一下地梳着長髮,胡思亂想着:倒也不是壞事,前世他們兩成親後,青梅竹馬終成怨侶。倒不如早些分開,一時的流言蜚語,總好過兩個人的一生不幸。
好歹是情竇初開時喜歡的女子,待崔慕禮返回京城,他與蘇盼雁興許能再拾舊夢。
這樣說來,周念南是陰差陽錯地幹了件好事。
謝渺覺得挺好。
早在前世她便已看清,身份的溝壑,情感的參差,以及日積月累、從未述之言表的誤會,都註定了她與崔慕禮間的失敗。
相較而言,蘇盼雁顯然更適合崔慕禮,至少他們門當戶對又彼此歡喜過,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