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 謝渺在破屋的木板牀上湊合了一夜,隔日天未亮便被喊起,再次踏上逃亡旅程。
兩天後的辰時,毒發如約而至。
謝渺蜷縮在馬車一角, 血色盡失, 額際滾落豆大的汗珠, 鑽心的痛緊密襲來, 疼得她幾近暈厥。
張明奴遞出一粒黝黑的小藥丸, “給。”
謝渺抽空看了他一眼, 思考不爲解藥折腰的可能性有多少。最終她還是妥協, 接過藥丸吃下,過了半刻鐘, 疼痛才逐漸褪去。
張明奴問:“好些了嗎?”
謝渺眼神冰冷, 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謝你的關心。”
張明奴並不計較她的反諷,從包裹中拿出又硬又冷的饅頭,用帕子包好放到她面前, “吃。”
謝渺緩了緩神, 有氣無力地問:“你打算帶我去哪裡?”
他們連着趕了兩天的馬車,一路往西北方向, 偏僻無人的荒道走。途徑之地別說縣城村莊,連個會說話的活物都沒見着。
她真的很想問問張明奴,從哪裡找到這樣“萬徑人蹤滅”的道路來?
張明奴道:“去一個崔慕禮和周念南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謝渺無語片刻,問道:“你這是何苦呢?張氏覆滅, 四皇子被貶爲庶民,你即便有東山再起的心, 也無東山再起的命。”
真是不留情面的一番大實話。
張明奴道:“你就不怕我惱羞成怒殺了你?”
謝渺道:“那你殺吧。”
張明奴挑眉,正眼看她。
謝渺拿起饅頭慢吞吞啃了口, 再慢吞吞地嚥下。經過兩日相處,她發現張明奴雖然是個惡人,但至少還算正常,沒有普遍意義上惡人的一些陋習,比如卑鄙下流、陰晴不定、穢言污語、輈張跋扈等等……
他抓她純粹是爲威脅崔慕禮,在她失去價值前,性命定能無憂。
她不切實際地想:如果沒事就給他念上一段佛經,能否感化他的執迷不悟?
張明奴不曉得她在天馬行空,道:“誰說我做這些是爲了張氏?”
謝渺聽出點意思,“你跟崔慕禮有私仇?”
張明奴從喉中溢出一聲輕笑,“崔二公子是天上月,我是地上泥,從無交集的機會,更無結仇的機會。”
話裡盡是自嘲,也隱含誚諷,彷彿在指責着某些不公。
結合他的出身經歷,謝渺猜到他的怨從何起。有的人生來便高高在上,有的人卻費盡心思都無法嶄露頭角。
她能理解這種失落而導致的憤慨,卻難以產生共鳴。畢竟人生參差是常態,並不能成爲作惡的理由。
她沒了說話的興致,秀氣地啃着饅頭,中途被噎到難以下嚥時,面前出現一隻水囊。
“喝。”
“哦。”
目前來看,性情平穩的張綁匪與願意配合的謝人質,相處還算和諧。
*
好些天后,馬車跑出荒無人煙的山間,來到一處村莊。
此地名爲羊鍋村,每到冬季,天寒地凍時,村頭村尾都會飄着濃郁的羊肉香氣。偶有過路人會循着香氣尋來,在村中唯一的酒館裡休憩,點上一壺燒刀子,叫上一鍋熱乎乎的羊肉湯鍋,用酒足飯飽安撫長途跋涉帶來的疲憊。
張明奴亦不例外。
越往西北,天氣越加嚴寒,他得補足乾糧才能繼續啓程。
他帶着謝渺一同走進酒館,老闆娘見來了客人,熱情地上前招呼,“兩位想吃點什麼?”
“有什麼推薦?”
“來我這店,必須嚐嚐羊肉湯鍋配酥餅,再來一壺燒刀子,保管你吃完以後念念不忘,明年還想再來!”
“行,一份湯鍋兩份餅。”
老闆娘見兩人衣着樸素,相貌卻出衆,忍不住多送道菜,“再送你份涼菜,我親自醃的酸蘿蔔。”
張明奴客氣道謝,挑了張角落的桌子坐。不遠處擺着烤火的爐子,暖意在空氣中浮動,溫柔地擁住兩人。
荒郊野外的艱苦露宿成爲過往,唯有眼前的食香四溢纔是真。
兩人都暗舒一口氣,不約而同地打量起酒館,整齊擺放的桌椅,簡單幹淨的碗筷,滿屋的羊肉香味。
此時除去他們,酒館內沒有其他客人。
謝渺環視一週,默默低斂長睫。總算是見到活人了,但要怎麼避開張明奴,向老闆娘求救呢。寫紙條?沒筆。留信物?沒東西。直接開口求救?唔,那得先把張明奴弄成聾子……
她氣餒的很,乾脆兩眼放空,發起呆來。
張明奴見狀,脣角輕輕上揚。短暫相處幾日,他大概清楚對方是個面上平靜,心思卻活絡的人。見他非窮兇惡極之徒,便踩着底線來回試探,細微而點到爲止,不會引起他的反感。
與他早前勾勒的崔二少夫人形象大相徑庭。
他倒了杯茶,摩挲着杯沿,同樣神遊天外。
他的生母阮氏與張府其他女眷一起被打入大牢,按照承宣帝的判決,不日便要被髮放邊疆。
要去救嗎?
他思考過這個問題,答案是否。阮氏生產後便被張賢宗藏在外頭,從未教養過他,比起親生兒子,阮氏更大的心思放在討好張賢宗上,那是她的天,也是她榮華生活的倚靠。
菟絲花般的女人,貌美柔弱,不堪一擊。
他能想象到被抓時她的反應,正如幼時他在張府中,沒有父親疼愛,沒有母親維護,面對欺凌與辱罵時那般慌亂無助。
思及此,張明奴的心境愈發冷漠。
每個人都有自己該走的路,那是阮氏選的路,收穫綺麗的同時,也該承擔它帶來的險惡。
血濃於水是一個華麗而虛僞的謊言,無法絆住他前行的腳步。
“張明奴。”有人打斷他的沉鬱,扯扯身上的衣服,道:“能不能給我做件新衣裳?”
張明奴:“……”
眼神彷彿在說:一個階下囚,要求還挺多?
“你講講道理,現在是冬天,穿這麼薄的襖子要生病的。”謝渺道:“你總不想沒等到崔慕禮,我先被凍得一命嗚呼吧。”
張明奴沒回答,等老闆娘上菜時道:“大姐,我們出門時沒帶厚衣裳,我妹子凍得慌,能否問你買件厚襖子?”
說着掏出一小錠碎銀放到桌上。
老闆娘笑彎了眼,“成啊,我馬上去給你拿,順便給你也拿件,瞧瞧你,穿得也不夠暖和。”
她捧着銀子,高高興興地走了。
謝渺面無表情:得,絞盡腦汁想出的藉口被他輕鬆破解。
她開始埋頭吃東西,剛烤出來的餅子外酥裡嫩,香味在齒間蔓延,思緒也隨之蔓延。
崔慕禮聽說她被擄後,應當快急瘋了吧?本就吃飯如嚼蠟,也不知這幾日有沒有好好用膳……
“吃肉,喝湯。”張明奴言簡意賅地道。
謝渺回神道:“我吃餅就行。”
張明奴打量着她,這段時間她跟着他吃饅頭喝涼水,沒叫過一聲苦累。但身體比言語更誠實,她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
“自己吃,或者我塞到你嘴裡。”
“……”
“除非你想沒等到崔慕禮,就先因失溫而死。”
謝渺低頭,看了眼拿酥餅的手,細而白,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她知道張明奴說的是實話,外頭不比崔府,趕路時要餐風露宿,若沒有強健的身子,很快便會生病。
事實上,她這幾日時常會頭暈眼花,都硬生生忍了下來。
熱乎乎的羊湯在翻滾,喝下一碗,全身都會熱乎。肥瘦相間的羊肉香氣撲鼻,吃下一塊,定能補充豐足體力。
吃還是不吃?
謝渺的心在動搖,須臾後作出了選擇。
她不能死在這裡,她要活着回京城,見親朋好友,也見……
腦中劃過一道頎然身影,她抿抿乾燥的脣,主動盛起一碗羊湯。鮮美的滋味順着喉嚨滑入胃中,滿足的同時,她也感到陣陣噁心。
許久未用葷食,難免會有不適。
她逼着自己喝下半碗湯,又吃完一塊羊肉,整個人徐徐充盈着暖意。
張明奴見狀,專心用起盤中餐。
老闆娘拿來兩件厚襖子,將顏色亮的那件遞給謝渺,謝渺禮貌道謝。
張明奴請老闆娘替他們再準備些吃食帶走,等待的功夫裡,酒館進來一批人。
最前頭的是一對穿着富貴的男女,年約二十五六,身形均豐腴,瞧着頗有夫妻相。緊隨其後是名纖弱秀氣的年輕女子,懷中抱着名熟睡的幼童。最後是三名僕人打扮的男子,年少那位手裡拿着塊抹布,沒等主子們坐下,便挑了張桌子抹東抹西。
“老爺,夫人,都擦乾淨了。”僕人殷勤地道。
貴夫人擡起手,她丈夫便會意,扶着她坐下,“娘子要吃些什麼?”
貴夫人用帕子掩着脣,目光挑剔地四處轉,“來碗羊湯吧,兒子說想喝。”
“好好好,兒子想吃啥都成,就是龍肉我也給他殺一條來。”他朝僕人使個眼色,坐到妻子身旁,親自替她斟茶水,“我兒今日可乖?有沒有鬧你?”
貴夫人左手搭着腹部,“剛纔踢了我一陣,真是頑皮。”
“頑皮纔好,生龍活虎,長大後能當將軍。”他面向婦人腹部,煞有其事地道:“兒啊,爹以後花銀子送你去習武,你可要爭點氣,去京城考個武狀元回來。”
貴夫人嗔道:“瞎說什麼呢,武狀元哪有文狀元好。”
夫妻倆旁若無人的敘話,僕人們見怪不怪,與年輕女子一道侯立在旁。
年輕女子面色焦灼,看看懷中幼童,又瞧瞧正說話的夫妻,忍不住道:“老爺,夫人,晨兒燒得越來越厲害,奴婢想帶他去看大夫。”
男子道:“行,那就讓老楊帶你去。”
貴夫人用餘光睨着他,“統共就一輛馬車,老楊帶她們去看大夫,待會我有不適該怎麼辦?”
男子遲疑,“來去應當不久。”
“你賭得起?”貴夫人道:“我肚裡是你盼了許多年的嫡子,你想明白再回話。”
男子想想,說得也是,於是斥責年輕女子,“哪裡有這麼精貴,我幼時連着燒了五天都沒事,去去去,喂他喝些涼水退溫。”
年輕女子無法,抱着孩子坐下,用勺子舀着涼水往他嘴裡送,剛喂下一口,孩子便哇哇大哭,怎麼哄都止不住。
貴夫人笑容一沉,“柳姨娘,你們娘倆是故意給我添堵,希望我吃不成飯,養不好胎嗎?”
男子一聽,不耐地揮手道:“回馬車裡待着!”
“奴婢,奴婢……”
柳姨娘期期艾艾,沒有據理力爭的勇氣,正懦弱地往外走時,身後響起一道女聲。
“慢着。”謝渺道:“我們送你去找大夫。”
柳姨娘驚喜交加,顧不得對方是陌生人便要應允,卻聽貴夫人哼道:“這是我們的家務事,要你個外人多什麼嘴。”
從他們的對話裡,謝渺大概理清他們的關係,年輕女子是妾,貴夫人是正妻。妾有個大點的庶子,而正妻肚裡正懷了一個。正妻故意刁難生病的庶子,男子偏向正妻,妾則無力抗爭。
謝渺道:“是你們的家務事,但人命關天,你不爲庶子着想,也該爲肚子裡未出生的孩子積福。”
貴夫人臉色漸變,“你說什麼?”
謝渺不跟她多費口舌,看向男子,“佛祖有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這孩子是你的親生骨肉,你可以不派馬車送他去看病,但阻止我們做善事,是否有些太過?”
男子微有赧色,撓着臉想:庶子總歸也是兒子,反正有人大發善心,他又何必當壞人?
他清了清嗓,“既如此,你們便快去快回。”
貴夫人想說話,被他及時攔下,小聲地勸:“夫人放心,我只認你肚裡這個,往後財產都留給他。”
待貴夫人鬆口,謝渺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某人,誠懇發問:“張大哥,我們能送他們去趟醫館看病嗎?”
張明奴望向那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脹紅的幼童,堅冷的內心出現一絲裂縫。
他點下了頭,“好。”
柳姨娘朝兩人下跪,連聲道謝:“奴婢謝過兩位恩人!奴婢謝過兩位恩人!”
眼看計劃成了一半,謝渺還來不及開心,聽張明奴對男子道:“勞煩借名下人趕車。”
男子爽快地答應,橫豎是自己的小妾兒子,是得派個人跟着去。
*
僕人在外頭駕車,張明奴與謝渺、柳姨娘和孩子坐在車廂裡。空間狹小,大家坐得很近,任何行爲都看得一清二楚。
……
謝渺再次氣餒:想要靠柳姨娘傳話的希望又破滅了。
晨兒還在哭,撕心裂肺地哭。柳姨娘手足無措,只會跟着他一起哭。
“晨兒,都是姨娘的錯,要是姨娘給你多穿些衣服就好了,嗚嗚……”
母子倆的哭聲交織,惹得謝渺不由側目。
她承認,初時提出送她們去醫館是有私心,但眼看一大一小哭得悽慘,心底一軟便道:“將孩子給我,我來哄試試。”
柳姨娘問:“你?姑娘,你有孩子嗎?”
謝渺道:“我家中有個弟弟,與晨兒差不多大。”
說的正是慕晟,他與謝渺極爲親近,每每生病,連孃親都能不要,專纏着謝渺。
柳姨娘不疑有他,將孩子遞給謝渺。
謝渺接過孩子,熟練地橫抱在懷中,有節奏地輕拍慢晃,“晨兒乖,不哭了,姐姐馬上帶你去看大夫。”
她耐心低吟,溫柔平和,猶如初春乍起的風,吹散殘雪,撥雲見日。
晨兒捉緊她的袖子,漸漸停止哭泣。
柳姨娘驚喜地道:“姑娘,你能不能教教我,有什麼竅門哄孩子?”
“記住你是他的母親。”
“啊?”
“在他仍幼小的時候,該替他遮風擋雨,爲他保駕護航,使他不受旁人欺侮。”
“可我只是個妾……”
“你更是他的母親,唯一的母親。”
柳姨娘似懂非懂。
角落裡,張明奴隱在黑暗中,目光落在謝渺臉上。
主母的刁難,父親的偏袒,生母的懦弱……似曾相識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他獨自熬過無數個日夜,從躲在角落哭泣的幼童成長爲青年,沒有等來任何人的幫助。
像謝渺此時,多管閒事又挺身而出的幫助。
*
衆人趕到鎮上的醫館,大夫替晨兒看過病後,將柳姨娘斥責了一通。
“孩子都燒糊了才送來,你是怎麼當得娘?有些人求都求不來孩子,你倒好,有了還不上心!”
柳姨娘哭着從荷包裡倒出一堆銅板,“大夫,我知錯了,求你救救晨兒,要多少銀子都成!”
大夫不好再苛責,想方設法替晨兒褪了熱,開好足量的中藥給她。
“記好了,早晚各一次,必須喝到痊癒爲止。”
柳姨娘又在藥鋪買了煎藥的罐子,大包小包地往回拎。
貴婦人見狀,立即出言譏諷:“柳姨娘,你倒是出手闊綽,丁點都不心疼老爺辛苦掙得銀子。”
柳姨娘習慣性地低頭,打算嚥下委屈,忍忍就好,但想到謝渺說的話,便鼓足勇氣回道:“夫人,老爺,晨兒病得厲害,大夫說必須得喝藥。”
貴夫人道:“我瞧晨兒精神尚佳,不用喝藥也能痊癒,那大夫定是故意誆你花冤枉錢。”
柳姨娘抹去眼淚,臉龐蘊含着一種陌生的堅韌,“晨兒是奴婢的孩子,莫說是幾兩銀子,便是以命換命奴婢也願意!”
貴夫人未料她會還嘴,愣了一瞬後,扭頭悻然作罷。
*
謝渺和張明奴繼續趕路,在天黑前幸運的找到間破屋歇腳。
Wшw● Tтkā n● ¢ o 張明奴生火時,謝渺收拾出一個角落,鋪上被褥,閉眼假寐。
張明奴將撿來的樹枝堆疊好,用火摺子點燃,一時間,屋內只剩下樹枝燃燒發出的嗶剝聲。
火光下,張明奴顯得若有所思。
張家與四皇子覆滅後,他失去倚仗,曾經的壯志凌雲都消散,除去保住性命,殘存的想法便是報復崔慕禮。
是他毀了張家,毀了自己唾手可得的一切。
但崔慕禮是朝廷命官,身邊護衛武功不凡,每日出入衙署、皇宮等地,以他的警惕機敏,張明奴沒有可趁之機。
張明奴忽然想到他的妻子謝渺,比起崔慕禮,她顯然是更容易下手的對象。
他僞造了屍體,令所有人都以爲他已溺水身亡。當張家的事被揭發,處決落地,事件漸漸平息後,他終於等到機會,成功擄走謝渺。
事成後,他避開崔慕禮的追捕,帶着謝渺遠離京城。北境是周家的地盤,西境有瑞王坐鎮,南邊則正值新老懷王交替,局勢動盪。
他選擇往西北而去,聽說那裡地廣人稀,消息阻塞,是絕佳的藏身地。
謝渺是一顆棋,一顆報復崔慕禮的棋。在他的設想裡,該好好利用她,鈍刀子割肉般折磨崔慕禮,使他顏面盡失,懊悔終生。
具體該怎麼做?他之前沒有想好,方纔腦中卻冒出一個想法。
一個比殺了她、折辱她更能摧毀崔慕禮的想法。
從看到那把類似火銃的武器時,他便意識到,崔慕禮待妻子絕非虛情假意。這位遠方表妹是他心中所愛,哦,對了,還有一個周念南。
真是遺憾,若千秋宴時計謀能得逞,崔週二人絕對會反目成仇。
不過無礙,謝渺此刻落入他手,他有大把的時間能重新謀劃:讓謝渺愛上他,懷上他的孩子,最後再將她還給崔慕禮……
看着妻子愛上政敵並懷了孩子,焉知崔慕禮不會發瘋?
張明奴幾乎能預見到崔慕禮的崩潰,內心滋生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是的,他就是要讓崔慕禮和周念南痛苦,他們越痛苦,他便越覺得暢快。
憑什麼他們生來尊貴,而他即便忍辱負重多年,也只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面無表情地擡眸,看向角落裡的謝渺。
他有過女人,在外逢場作戲時,免不掉有許多應酬。
他沒有妻子,王氏給他選過幾門“好”親事,都被他想方設法地攪黃,久而久之,王氏也懶得再費心思。
謝渺生得不錯,性子還算有趣,與她虛與委蛇想必不難。
莫名的,張明奴想到她安撫晨兒時的模樣,耐心溫柔,周身好似鍍了一層淡光。
耳畔迴盪着她擲地有聲的話語:在他仍幼小的時候,該替他遮風擋雨,爲他保駕護航,使他不受旁人欺侮。
女本柔弱,爲母則剛。
可惜他的母親沒有。
*
謝渺心存僥倖,以爲張明奴不會發現她的小心思,嗯,現實讓她失望了。
在她第二次毒發時,張明奴眼睜睜見她疼得滿地打滾,脣角沁血仍無動於衷。
他雙手抱胸,倚在門邊,冷冷地道:“再有下次,我就找間屋子將你鎖在裡面。”
謝渺疼得說不出話,用盈淚的杏眸瞪着他,努力瞪着他,試圖用目光殺死他。
張明奴視若無睹,在她昏厥的前一瞬,喂她吃下解藥。
謝渺渾身無力地靠在他懷裡,氣若游絲。
張明奴挑開她頰畔汗溼的髮絲,用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淚,“乖一些,我纔會好好待你。”
……我呸!
謝渺在心底罵他有病:這世上想對她好的人多了去,他算老幾?!
沒成想,張明奴更有病的行徑還在後面。
他不知從哪裡弄來幾塊羊皮,附贈一枚針線盒和若干材料,扔到她面前道:“做雙羊皮靴。”
“給誰?”
“我。”
“你瘋了?”
“先縫我的,再有你的。”
“……”
謝渺腳上穿得是棉布鞋,隨着天氣變冷,腳趾經常凍得發僵。若能有雙羊皮靴,不僅防凍,還能防雪防雨……
她火速改變主意,“成交。”
隨後的半月裡,她一得空便納鞋縫靴,終於在慶元八年的初雪前,趕製出了兩雙羊皮靴。
張明奴換上針腳細密、做工精緻的羊皮靴,胸口像裝進了太陽,冬日裡的太陽。
在萬物凋零,山寒水冷的時候,唯有它在散發光芒與熱。
他想,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而謝渺蹬着新做的羊皮靴,神思恍惚:再有幾日便是崔慕禮的生辰,不知他今年會怎麼過?
*
崔慕禮生辰當日,天空下起了雪,瞬間將謝渺拉回三年前的那天。
年輕的公子小姐們齊聚一堂,吟詩作對,杯酒言歡。初雪從天而降,他們興沖沖地趕去花園賞景,途中她被周念南攔下,兩人脣槍舌戰了一番。
往事歷歷在目,又恍如隔世。
她還來不及多傷感會,便被張明奴強行拽回思緒。
“給我燉冰糖雪梨。”
“……”
他們一路走的荒道,人煙稀少,條件刻苦。昨日好不容易向農夫租了間屋子休憩,謝渺睡牀,張明奴打地鋪,兩人井水不犯河水。
在謝渺安分的前提下,張明奴稱得上好相處——除去時不時的發癲以外。
先是縫羊皮靴,再是補衣裳,現在又是燉冰糖雪梨。
謝渺問:“你自己沒手嗎?”
張明奴道:“明日我可帶你去集市轉轉。”
“……”謝渺問:“你又不咳嗽,喝什麼冰糖雪梨?”
“我想喝,你燉還是不燉?”
以物換物,他算準了她會同意。
謝渺氣得想揪頭髮,爲了大局又忍住,朝他攤手:“冰糖呢?雪梨呢?”
張明奴從背後變出一個鼓鼓的包袱,“給。”
謝渺笨手笨腳地架爐子,添柴火,卻怎麼都生不起火。張明奴悄無聲息地靠近,挑疏樹枝,淡道:“堆得太密反而適得其反。”
謝渺沒理他,坐在小板凳上,繼續不甚熟練地削梨皮。從前這些都是拂綠和攬霞乾的活,何時輪得上她親自動手?沒成想第一個被她伺候的人竟然是張明奴。
一個前世跟她沒有任何糾葛的人!
謝渺的忿忿不平悉數落入張明奴眼中,他幾不可見地笑了下,面容恢復沉寂。
幼時他一到冬天便咳得厲害,但偌大的張府裡,無人會爲一個庶子勞心。主母王氏厭惡他,下人們便跟着捧高踩低。他常常縮在牀角,抱着被子咳上一整夜,哪怕咳得肋骨發疼,隔日還要完成父親私下佈置的學業。
只有出色的完成學業,才能得到父親的刮目相看,獲得去探望阮氏的機會。可當他拖着病軀,堅持去探望阮氏時,阮氏心心念的俱是張賢宗,對他的抱恙視若無睹。
她是張賢宗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嬌弱美麗,需要他人呵護。她看不到親生兒子的病苦,從未爲他下過廚房,縫過一雙鞋襪。她對他翻來覆去地叮囑,希望他出人頭地,不要令張賢宗失望。
在張賢宗眼裡,他是一顆打擊王氏的暗棋。而在阮氏眼裡,他是用來取悅張賢宗的工具。
他到底是什麼?
張明奴嗤笑,誰在乎呢?張賢宗很快會死,王氏、阮氏、張明暢等人都被流放,唯有他好好的活着,這就夠了。
鍋裡的水燒開,水汽頂得蓋子一顛一顛。謝渺將瓷盅隔水燉上,摸了摸耳垂,捧着臉望着爐子發呆。
“你想回京城嗎?”
謝渺沒說話,心道:廢話。
“即便你回京城,崔慕禮待你也不會如初。”
“你又知道了?”
“我們孤男寡女,野外相處了一個月,你猜崔慕禮會怎麼想?”
謝渺聽懂了他不懷好意的暗示,即便他們倆什麼都沒發生,但在外人眼裡,猜忌必不會少。
她安靜片刻,道:“活在外人的眼光中多可悲啊。”
“哦?”
“無論他怎麼看我,我都會好好地活下去。”
“是嗎?”
“是。”她輕輕地道:“我要爲自己而活。”
*
張明奴喝完冰糖燉雪梨,夜間沉沉睡去。
謝渺隱在黑暗中,眼睛瞪得像銅鈴。
她失眠了。
並非因張明挑撥離間的那番話,而是因爲熄燈前,她注意到他將槍放到了枕下。
若他睡覺時打個滾……
謝渺側過身,藉着窗縫、門縫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目不轉睛地盯着張明奴的睡顏。他躺得筆直,呼吸平穩均勻,似是酣然好眠。
但她不敢大意,屏着呼吸等了許久許久,終於等到他往左側身,露出壓着槍的那半邊枕頭。
謝渺的心臟急速跳動,閉了閉眼,輕手輕腳地掀被下地,彎腰伸手,探向枕下——
她拿到了!
與此同時,張明奴察覺到異常,疾如閃電般擒向謝渺。她飛快地退到牀邊,舉槍指着他,厲聲喊:“不許動!”
張明奴止住動作,語調沉沉,“你好大的膽子。”
謝渺用汗溼的掌心握緊槍,努力維持鎮定,“把解藥給我。”
“我要是不給?”
“我會殺了你。”
“你會用它嗎?”
“你試試就知道了。”
“我說過了,即便你成功回到京城,崔慕禮待你也不會如初,倒不如跟着我,我待你並不差。”
“做什麼夢呢?”謝渺道:“你是綁匪,我是人質,我便是失心瘋了也不會跟着你。”
嘖,還真是夠堅決。
張明奴擡起手,謝渺立即喝止,“別動,我要開槍了!”
他置若罔聞,兀自走到桌旁。謝渺生怕他反擊,忙按照崔慕禮教的方法扣下扳機,然而槍只是發出輕微聲響,再看張明奴,正慢條斯理地從腰間撥出子彈。
不多不少,正好四顆。
謝渺上當了,他今晚是故意試探,瞧她是否有膽子偷槍,結果不出所料。
張明奴點燃蠟燭,凝視着渾身僵硬的謝渺,道:“棋差一着,便滿盤皆輸。”
謝渺心知狡辯無用,冷笑着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她明明是個嬌貴的官家夫人,卻梗着脖子,滿臉堅決,活像行走江湖的女俠,將生啊死的掛在嘴邊。
張明奴從她手裡取回槍,道:“天冷,快睡吧。”
?
這就過去了?
謝渺纔不信!她知道他定會在明日毒發時,好好折磨回本,但等到翌日清晨,卻等來他的一句,“去市集。”
謝渺眼神戒備,“你有什麼陰謀?”
“一碗冰糖燉雪梨,換你去趟市集。”張明奴道:“我說到做到。”
“那你……”不怕我向旁人求救嗎?
張明奴遞來兩粒藥丸,“吃。”
謝渺認出其中一粒是解藥,“另一粒是什麼?”
“你吃了便知。”他問:“要我喂還是你自己吃?”
謝渺:……
就這處處被脅迫的日子,她真是一天都不想忍了!
但該忍還是得忍,她一口吞下藥丸,過得半刻鐘,驚奇地發現——
她啞啦!
謝渺用盡辦法都發不出聲,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只啞半天,下午便能好。”罪魁禍首很平靜,“你最好安分些,否則後果自負。”
他替自己喬裝打扮一番,俊朗公子成爲中年大叔,想替她也同樣裝扮時,被她惡狠狠地打落手掌。
張明奴對上她泛紅的眼,改了主意,替她找來一頂舊幕籬。
路上積雪未化,銀裝素裹,溯風凜冽。
馬車久違地駛進小鎮,再有半個月便是過年,街頭小巷已掛上紅燈籠,喜慶又熱鬧。
張明奴領着謝渺在鎮中逛了一圈,補充乾糧與生活必需品。她看似配合,實則暗自尋找逃跑的機會,奈何張明奴寸步不離。
難道她真回不去了嗎?
謝渺怏怏不樂,跟着張明奴來到脂粉鋪子。裡頭正好有名大腹便便的婦人出來,下臺階時腳底打滑,整個人往後仰倒。千鈞一髮之際,張明奴不爲所動,謝渺卻本能地去扶她。
人是扶穩了,但謝渺的幕籬不小心被打落,露出賽雪般白皙的臉龐。
婦人正要向恩人道謝,看清對方面容後卻驚愕失色——
崔二少夫人?!
說來也巧,這名懷孕的婦人不是別人,正是歌姬關月照。
她在崔慕禮的幫助下,改名換姓離開京城,輾轉來到此處,以寡婦的身份開了間脂粉鋪子。因她年輕貌美,八面玲瓏,很快便將鋪子經營得有聲有色。期間她與如今的相公相識,對方是名做布料生意的商人,喪妻多年,雖比她大了十幾歲,但勝在寬厚體貼。
兩人在年初時成親,過得兩月她懷上孩子,算算日子,下個月便該生產。
關月照乍見謝渺,靈魂幾乎被嚇得出竅,慌張地低下頭顱,生怕她會認出自己。
謝渺誤以爲她受到驚嚇,想出聲安慰,又記起自己是個啞巴。
……真煩躁!
張明奴的視線掃過懷孕婦人,並未多停留,“走吧。”
兩人進鋪子後,關月照忙從袖中掏出一枚小鏡子。鏡中映出一張五官浮腫、長滿紅疹的臉,丁點瞧不出原本如花似玉的長相。
真是萬幸!
她有身孕後便胃口大開,加上不用再以色侍人,乾脆放開了吃,每日要用六七頓膳。如此這般,比懷孕前足足胖了兩圈。好在相公不嫌棄她,反倒心疼她從前太瘦,鉚足勁的爲她尋來稀罕吃食。
前日她不知吃了什麼,臉上冒起粒粒紅疹。她嚇得連夜去找大夫,大夫說她是得了過敏之症,服藥休息即可。
她今日來鋪子裡巡查,順便帶了些脂粉回去,打算好好遮住紅疹,如今回想,倒還得感謝懷孕發福和這些紅疹!
她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轉念又想到關鍵:崔二少夫人怎會出現在此?她身邊那名中年男子是誰?他們倆是什麼關係?
她滿腹狐疑,繞到後頭,從小門返回脂粉鋪。
鋪中,張明奴在夥計的介紹下,替謝渺購置當下流行的胭脂水粉。作爲主角的謝渺戴着幕籬,對一切置身事外。
關月照躲在暗處,觀察中年男子的身形,聽他的說話聲,總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她冥思苦想,腦中蹦出一個人影,莫非是——
張大公子張明奴。
她差點失聲大喊,捂住嘴,身子因懼怕而戰戰慄慄。她雖離開張家,遠離京城,但時刻都在注意張家的消息。
張家被捉後,她如釋重負,以爲往後高枕無憂,豈料前些日子城裡貼上張明奴的通緝令,稱他逃亡在外,懸賞千兩黃金捉拿。
告示上可沒寫明,他還拐走了崔二公子的妻子!
關月照心神不定,陷入兩難。她現在嫁爲人婦,生活美滿,按理說不該再惹禍上身。可她又想起崔二公子,他待妻子一往情深,若她出了意外,他又是何等的痛不欲生?
或許她嫉妒過崔二少夫人,但經歷變遷後,收穫幸福的她早已懂得真情可貴。那樣芝蘭玉樹、才華橫溢的絕世公子,她實在不忍心見他受苦,更何況是他給了她嶄新的開始。
眼看外頭的兩人結過賬要離開,她咬了咬牙,招來夥計小聲吩咐:“去,悄悄跟上他們,看看他們往哪走!”
隨後又親自趕往縣衙,稟告張明奴一事。縣丞得知情況後,速即派人快馬趕往都城,並率領官兵追捕張明奴。
然張明奴生性狡詐,夥計未出鎮子已跟丟他的馬車。此後三日,他們如石沉大海,再次失去蹤影。
*
離開小鎮後,馬車繼續走偏僻小道,一路往西北前行。
張明奴陸續置辦了過冬的物件,便於他們在野外過夜,饒是如此,謝渺仍受了風寒。
這天傍晚,他們在山腳尋了間破廟,照舊打掃佈置後準備過夜。
謝渺臉色蒼白,精神懨懨,見到佛像卻不敢怠慢,跪在佛前拜了拜,闔上眸子,默默唸起經文。
張明奴對她的行爲不以爲然,利索地燒起爐子,在瓦罐中放入薑湯和紅糖,沒過多久,薑湯的香味便佈滿廟堂。
他道:“來喝薑湯。”
謝渺抿脣,回首看他,“張明奴,你信佛嗎?”
“爲何要信?”
“向佛向善,求福禳災。”
“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張明奴譏諷地勾脣,“我只信人定勝天。”
“所以你綁走我,是爲跟老天爭個輸贏?”
張明奴避而不答,道:“趁熱喝薑湯。”
謝渺不會與身子作對,小口小口地喝下薑湯,精神稍振後道:“你帶着我東躲西藏,會增加被捉的機會。”
張明奴問:“你想我放了你?”
謝渺點頭,誠懇地道:“我知道你不是壞人。”
……纔怪!
張明奴知她在口是心非,心念微轉,乾脆將計就計。
“你是這世上第一個爲我煮雪梨湯的人。”
“……”
謝渺初時覺得他是在瞎說八道,畢竟張賢宗與他一起合謀害死張明暢,足以證明他纔是被看重的那個。但隨着他的敘述,謝渺看到一個孤苦可憐、備受欺侮的幼童,艱難熬過童年的每一天。
“我生母是父親的一名通房,生下我後便撒手人寰。大娘自小視我爲眼中釘,指使下人們刁難我。我常常吃不飽,穿不暖,偷偷去廚房撿剩下的飯菜填肚子,若被人撞見,便要告狀到父親面前,得來一頓鞭子。”
“我弟弟明暢生病時,大娘會心疼地落淚,爲他忙前忙後。而我生病時,僕人們將我丟在院中自生自滅,等父親想起我時,見我昏迷不醒,也只是請個大夫替我開藥,從未有過一句關心。”
“七歲以前,我一到冬日便咳到肋骨疼,屋裡沒有取暖的炭火,被褥單薄,我常縮在牀角,抱着被子瑟瑟發抖,祈禱春天趕緊到來。”
“那些日子裡,我時刻祈求神佛,神佛卻沒來救我。”
張明奴垂眸,難掩落寞,“是神佛先拋棄了我,所以我才……”
謝渺啞然,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走到謝渺面前,蹲下身子,與她平視,“若我肯放下屠刀,你可願當我的同路人?”
這話已近乎明示。
謝渺蹙眉,握緊袖子裡藏着的石塊,這是被擄初時,她偷偷撿來的防身工具。原以爲不會有用上的那天,這會卻得考慮最壞的打算。
“張明奴,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如你所見,我生來低微,苦心竭力仍功敗垂成,與其走上不歸路,倒不妨尋處世外桃源,隱姓埋名過一生。”他停頓了下,道:“前提是有妻子作伴,兒女繞膝。”
他眼神灼熱,直白地道:“我願意爲你放下仇恨。”
謝渺強作鎮定,“你大概忘了,我嫁過人。”
“那又怎樣?我不介意。”
“你當真以爲我會信你的鬼話?”謝渺懶得再裝,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不過是想利用我來羞辱崔慕禮。”
是利用嗎?當然是。可她輕聲細語,低眉溫柔的模樣浮現在眼前,使他思緒微凝,道:“謝渺,別低估你的魅力。”
他傾過身,想觸碰她的長髮。
她敏捷地翻身躲開,“張明奴,你清醒一點。”
她的神情冷,語氣也冷,比冬天還冷。
剎那間,他彷彿回到幼時,周遭是鋪天蓋地、源源不斷的寒意,他在黑暗中渴盼溫暖,卻一次次的落空失望。
不,今後他不想再冷下去。
他眸色驟暗,不顧謝渺的反抗,掐着她的腰往懷中帶。謝渺見情況不妙,高舉着石塊砸向他!
一聲痛呼後,張明奴捂着額頭倒地,指縫中淌下滴滴鮮血。趁此機會,謝渺手腳並用地往外跑,不料沒跑出多遠,便被張明奴揪住頭髮,粗魯地往後拖拽。
他將謝渺摔在鋪好的被褥上,隨即跟着跪下,一手箍住她的身子,一手解着腰帶。
“你相信我,我不會做得比崔慕禮差。”
“你!”謝渺顧不上罵他卑鄙,一個勁地伸腿蹬他,“你即便不當正人君子,也該知道強扭的瓜不甜!”
“不甜,解渴足矣。”
張明奴俯下身,深吸一口芬香,剛要扯開她的衣領,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異樣。
是陣陣馬蹄飛奔的聲音,正往他們的方向來。
他當機立斷捆住謝渺的手腳,往她嘴裡塞上破布,扛上肩膀後,轉身踢滅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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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渺頭暈目眩之際,他已帶着她從後門飛快逃離,消失在茫茫密林中。
一刻鐘後,有人闖進破廟,環視狼狽不堪的場景,又伸手探向冒着熱氣的火堆。
他緩緩收攏五指,俊美的臉龐俱是冷凝,“分頭行動,給我繼續追!”
*
張明奴扛着謝渺在林間穿梭,冷風似刀,颳得謝渺臉頰生疼。她渾身都難受,腦子卻格外清晰。
不用猜,定是張明奴察覺到有人靠近破廟,纔會倉惶帶着她離開。來的人是誰?是附近都城的官兵,還是……
謝渺想到一種可能性,登時心口發熱。
張明奴跑了許久,途中藏在一棵粗壯的古樹後稍作休憩。他猜到她所想,用槍抵着她的後腰,低聲威脅:“我手裡有火器,誰來都不是我的對手。”
謝渺激動的心陡然沉寂,後悔地想:那是崔慕禮交給她的防身武器,最後卻成了他作惡的倚仗,早知道便該像前世般拒絕——
急促的馬蹄聲響起,打破森林靜謐,也驚起張明奴的戰慄。
再跑已來不及,他乾脆原地不動,屏住呼吸觀察。謝渺沒法動彈,試着掙脫腕間繩索,奈何力道微小,無濟於事。
張明奴全神貫注望着遠處,不多時,視線內出現兩匹駿馬,爲首那人穿着天青色斗篷,姿容出色,風度翩翩,正是崔家慕禮。
夜色漸襲,遮不去他身上的卓然,彷彿他生來便是驕陽。
他掃過葉光枝禿的古樹林,目光在某處略有停頓。
那裡有一小串的紅色血跡。
他輕抖兩下繮繩,沉楊會意,大聲地道:“公子,這裡似乎沒人,屬下去別的地方再看看。”
沉楊走後,崔慕禮跳下馬,對着虛空道:“張明奴,我知道你在這裡。”
林間無人迴應。
崔慕禮又道:“過去你躲在張賢宗背後,如今他快死了,你還預備躲多久?”
一羣飛鳥掠過高空,天際烏雲激涌,雷聲隱隱,無聲的危險噴薄欲出。
崔慕禮的聲音清冷,字字清晰,“難道你不想站到我面前,堂堂正正與我對話,決一高下嗎?”
暗處,張明奴死死盯着他。事到如今,他仍是這副運籌帷幄的模樣。憑什麼?明明是他佔據了上風!
他確認離得夠遠後,推着謝渺走出去,用槍管對準她的額際,眼底沒有一絲笑意。
“崔二公子,好久不見。”他道:“你敢靠近一步,我便殺了她。”
崔慕禮隔着遙遙距離凝視着謝渺,這一刻,他缺失的靈魂逐漸歸位。
阿渺還活着。
謝渺也在看他,一個多月未見,他瘦了些,憔悴了許多,想必路途奔波,忙碌勞累。
她爲他的出現而感動,又爲他的出現而心悸,複雜的情緒翻涌下,她選擇別開眼,裝作無動於衷。
此舉取悅了張明奴,“好一個癡情的崔二公子,爲救妻子不惜親身冒險,遺憾的是渺渺並不領情。”
崔慕禮注意到他的稱呼,額際青筋隱現,“張明奴,你要報復的人是我。”
“你說的沒錯,因你太無懈可擊,我只好另闢蹊徑,從你在乎的人下手。崔慕禮,是你連累得渺渺,又有何臉面來尋她回去?”
“既是我的錯,便該由我來彌補。”
“是嗎?”張明奴湊近謝渺耳畔,言語曖昧,“那你可知,有些錯一旦發生,再無挽回的餘地。”
謝渺本想朝崔慕禮搖頭,表明張明奴說的都是假話,電光火石間又改變主意,羞憤難當地閉上眼。
崔慕禮見狀,霎時紅透眼圈。
張明奴道:“崔慕禮,你還有反悔的機會,我向你保證,舊事一筆勾銷。”
他想當然地認定,崔慕禮不會接受不潔的妻子。他要逼崔慕禮親口說出實話,揭穿他完美下的虛僞,讓謝渺看清風光月霽的崔二公子也有陰暗面。
他與低劣的自己並無區別。
結果令他大失所望。
崔慕禮道:“自阿渺嫁給我的那天起,我便發過誓,此生非她不可。”
“她已沾染污泥,會使你顏面盡失!”
“張明奴,你懂情嗎?”
“……”
張明奴不懂,親情也好,愛情也罷,他從未感受過一星半點。
“生死闊約,與子成說。”崔慕禮道:“此情不渝,天地能鑑,日月可昭。”
樹林空曠,他的話語彙聚成一股勁風,徑直闖入謝渺心間。
她鼻間泛酸,含淚望着他,仔仔細細地望着他。那些深藏在記憶中的陰霾豁然消散,留下的盡是明朗。
她終於肯相信,他正真切地愛着她。
這不是張明奴想見的畫面,他怒從心起,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情深,今日你們只能活一個,你要怎麼選?”
崔慕禮毫不猶豫地道:“放了她,我任你處置。”
張明奴問:“你當真要以命換命?”
“千真萬確。”崔慕禮道:“張明奴,我視你爲旗鼓相當的對手,望你言而有信。”
張明奴僅遲疑片刻,便道:“我可以放了她,前提是你魂歸此地。”
崔慕禮眼也不眨,“好。”
謝渺掙扎着出聲:“唔唔唔!唔唔唔!(崔慕禮,你瘋了!)”
張明奴低眸看着她,“謝渺,你應該開心纔是,崔慕禮一死,我便沒了報復你的動機。”
他撇開些許不捨,箍住謝渺的脖頸,用槍改指向崔慕禮,“這是你送給謝渺的火器,我便用它來了結你。”
面對死亡,崔慕禮顯得從容不迫,“好。”
謝渺心急如焚,愈加奮力地掙着繩索,可張明奴已舉槍瞄準崔慕禮,扣下第一次扳機——
“砰”的一聲響,子彈與崔慕禮擦肩而過,正中他身後的樹幹。
崔慕禮的左臂被劃傷,鮮血染紅天青色的斗篷。他眉頭輕聳,波動甚微,彷彿受傷的另有他人。
謝渺被槍聲震得耳鳴,意識到發生什麼後,用肩膀猛頂張明奴!
張明奴接收到她強烈的憤恨,沒關係,能殺了崔慕禮就行。
他再度瞄準崔慕禮,道:“崔慕禮,你不過是沾了出身的光,若你處在我的環境,從小在苛刻、刁難、侮辱中長大,同樣會不擇手段。”
言罷,他眼也不眨地扣下扳機,子彈如梭,驚險地擦過崔慕禮的臉頰,爲玉般無暇的俊容增添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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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奴分明能一槍殺了崔慕禮,卻不斷戲耍,爲的是看他驚慌失措,貪生怕死。但他身姿如鬆,甚至沒有半分晃動,冷靜地道:“張明奴,張家若待你不公,你該奮起反抗,而非同流合污。”
是啊,他可以倒戈相向,與崔家、周家聯合扳倒張氏,卻選擇與世浮沉,一步錯,步步都錯。
他回想起最初時的願望,所行種種爲得到父親的認可,母親的引以爲傲,即便這本身就是個錯誤。
一顆棋子,怎能抱有奢望。
他自嘲地勾起脣角,目光放低,喃道:“若你身患殘疾,是否還能頂天立地?”
話音未落,他便朝崔慕禮的左腿開槍,崔慕禮悶哼一聲,倏然單膝跪地。
崔慕禮!
謝渺的淚奪眶而出,落到崔慕禮的眼中,化爲漣漪般散開的疼惜。
他臉色煞白,笑着道:“阿渺,再有來世,你原諒我好不好?”
不!這已經是來世,她願意原諒他,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
謝渺哭得不能自已,憎恨張明奴的狠厲,更憎恨她的無能爲力。爲什麼不多吃些飯,不多吃些肉,這樣纔有力氣掙開繩索去救崔慕禮!
張明奴收緊手臂,將她禁錮在懷中,“謝渺,好好看着,我是怎麼殺了你的夫君。”
他要她永生記住他,即便從此再無瓜葛。
他收起笑容,對準崔慕禮的心口,“崔慕禮,永別了。”
崔慕禮閉上眼,平靜地等待死亡來臨。
張明奴的食指勾攏扳機,千鈞一髮之際,謝渺爆發出一股蠻力,不僅掙開繩索束縛,撞開張明奴的身子,更劈手奪過槍,不管不顧地朝他射擊——
砰。
第四聲槍聲響起,張明奴捂着心口倒地,滿臉難以置信。與此同時,四周忽然涌現不少官兵,朝着他們聚攏靠近。
謝渺呼吸急促,手掌被震得發麻,摘下口中的麻布。
“張明奴,對不起。”她哽咽着道:“崔慕禮不可以死。”
她別無他法,必須殺了他。
“阿渺!”
身後傳來崔慕禮的喊聲,她回首,見他拖着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地向她靠近。
“崔慕禮!”
她扔開手/槍,提着裙襬奔向他,兩旁的景色飛速變換,直至畫面定格,停在他們交匯的那一瞬間。
喧囂褪去,世界靜寂,他們用力地擁抱對方,眼中只剩下彼此。
瞧,風找回了它的方向。
*
人羣裡,一抹頎長身影佇立,失魂落魄地望着他們。
他來晚了一步,便差那麼一步……
不,或許在他貿然向謝渺索要肚兜時便錯失了機會。
周念南嚥下苦澀,扶上腰間刀柄,闊步邁向張明奴。
他呈大字型躺在地上,衣裳已被血色浸透,兩眼呆滯地望着天空。
周念南蹲下身子,探向他的脈搏,指尖跳動微弱。
他吩咐道:“帶他回去,讓大夫替他治傷。”
張明奴自知命不久矣,謝渺的一槍正中他的心臟,華佗在世都回天乏術。
電光劃破天幕,震耳欲聾的雷聲後,瓢潑大雨澆溼他的臉龐。
真冷啊。
雨順着眼角滑落,模糊了他的視線。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憶起謝渺爲他縫得那雙皮靴,柔軟舒適,溫暖精緻。
他想,能穿一輩子該多好。
*
張明奴死了,崔慕禮還活着。
子彈擊穿了他的大腿,好在未傷到主要筋脈,隨行的林太醫替他包紮好傷口,對謝渺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一定要照顧好崔慕禮。
謝渺滿口答應,猛又記起一件事——她身上還中着毒呢!
她將此事告知林太醫,林太醫驚出一身冷汗,忙請周念南領他去找張明奴的衣物,在荷包裡翻出幾粒藥丸,一番研究後,連夜趕製出真正的解藥。
謝渺高懸的心可算是歸於原位。
待崔慕禮傷勢穩定,衆人動身返回京城,一路上,謝渺少不得與周念南碰面,雙方都客客氣氣,寒暄點到爲止。
找回千秋宴丟失的記憶,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情。
回到崔府的那日,天朗氣清,和風萬里。
謝渺攙扶着崔慕禮下車,周念南在旁搭了把手。
崔慕禮道:“少辭,多謝。”
周念南笑着應下,努力忽略面前兩人緊握的手,道:“我還有事,改日再聚。”
沒走兩步,他聽到一聲熟悉而又久違的稱呼,響亮地道:“周念南,謝謝你。”
他身形一頓,差點落下淚來。
*
崔府中,除去謝氏和崔士碩知曉實情,其餘人都當她與崔慕禮出去遊玩了一趟。
謝氏在人前正常,人後卻燒香拜佛,祈求侄女能逢凶化吉,如今見謝渺安然無恙,抱着她便是一頓痛哭。
連向來沉穩的崔士碩都略有哽咽,“平安回來就好。”
他們沒有追問細節,待她更和藹可親,謝渺懂得他們的體貼,私下告知謝氏,她與張明奴什麼都沒有發生。
謝氏淚水漣漣,道:“阿渺,母親不在乎。”
謝渺被她的情緒感染,母女倆抱頭痛哭。哭聲吵醒午睡中的小慕晟,他闖進來,硬擠到兩人中間,扯着嗓門跟她們一起哭。
雖然不清楚母親和二嫂爲什麼哭,但跟着一起哭準沒錯!
*
得知謝渺平安無事,還有兩個人喜極而泣,她們便是拂綠和江容。
變故發生後,兩人恨不得以死謝罪,是崔慕禮看在謝渺的面子上,勉強留了她們一條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兩人的背上爬滿了鞭痕,卻不敢向謝渺叫屈,一個勁地磕頭求饒,請夫人再給她們一次機會。
謝渺當然不會責怪她們,那日闖進門的歹徒足有十餘個,江容與拂綠哪裡是他們的對手?要怪就怪她掉以輕心,給了張明奴可趁之機。
她扶起兩人,主僕三人敘過話,拂綠擦乾眼淚,啞聲問:“夫人晚上想吃什麼?奴婢這就去給您做。”
謝渺道:“我想吃葫蘆雞與清蒸鱸魚。”
拂綠與江容皆是一愣,她們沒聽錯嗎,夫人要食葷?
謝渺繼續道:“還有蟹釀橙,酒釀圓子……對了,崔慕禮傷未好,你吩咐廚娘給他另外做幾道菜。”
拂綠呆呆地點頭,出了門纔回過神,捂着嘴又笑又哭。
夫人肯食葷,便代表不再堅持出家,和公子的好事將近了!
……可不是嘛!
明嵐苑的下人們發現,這趟出遠門回來,夫人一反常態,對公子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每日清晨,都能見夫人扶着公子出來散步,兩道身影並肩而立,別提有多般配。
雖然還是各自住在東西廂房,但手都牽上了,同房還會遠嗎?
崔慕禮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經歷這次磨難,阿渺破除了心結,與他的感情有所進展,但僅限於日常相處。都過去兩個月了,他預想中的親密行爲,那是一件都沒有發生。
他得好好想想,該怎麼順理成章的“得寸進尺”,讓夫妻關係更爲深入。
他習慣性地喝了口茶,吩咐道:“喬木,茶的味道不錯,明日給夫人備上幾罐。”
“……”
崔慕禮意識到不對,擡頭望去,見謝渺站在窗外,身邊候着喬木,後者正滿頭大汗。
公子,奴才想喊來着,但夫人不讓啊!
謝渺似笑非笑,“崔大人既已恢復味覺,想必是不用喝我燉的藥了。”
崔慕禮手忙腳亂地拿起柺杖,“阿渺,你別走,你聽我解釋!”
謝渺惱他的故意欺瞞,有心冷落他一陣,卻見他被椅子絆倒,當下拋開芥蒂,飛奔進屋。
“摔到傷口了嗎?有沒有流血?要不要叫太醫?”
“阿渺。”崔慕禮握住她的手,“我沒事,你先聽我解釋。”
謝渺拗不過他,“行,你解釋吧。”
崔慕禮道:“你從前討厭我,只肯在我受傷時投來目光,是以,我害怕你知曉此事後會徹底地推開我,連憐憫都不願再施捨。”
謝渺怒其不爭,拍了下他的手臂,“崔慕禮,你的誠實呢?你的的傲氣呢?竟做出小兒般的欺瞞之事!”
崔慕禮任她撒氣,“若爲阿渺,凡事可拋。”
謝渺哼了一聲,“你如實招來,還有什麼事瞞着我?”
“沒有了。”他語氣虔誠,“真的。”
謝渺沉默了會,問:“崔慕禮,當日張明奴若真殺了你……”
“死便死了。”崔慕禮雲淡風輕地道:“你活着就好。”
謝渺信他說的是實話,但以他的老謀深算,絕不至於莽撞從事。
“你料準張明奴殺不了你,是嗎?”
“……是。”
“爲何?”
崔慕禮在刑部與大理寺見識過各式各樣的犯人,對他們的心理了若指掌,張明奴也不例外。
“我調查過張明奴的生平,猜他對我羨恨交織,不捨得一槍殺了我,那會失去很多樂趣。”
“可最後一槍,要不是我掙脫了繩索,你便真的死了。”
“阿渺,我穿了金絲軟甲,即便中槍也不會太嚴重。”
有金絲軟甲便安全了嗎?
謝渺紅着眼問:“萬一他瞄準得不是胸口,而是額頭,眼睛,甚至脖子……”
她捂住臉,止不住地哭泣,“萬一呢。”
他顧不得萬一,滿心想着耗光四枚子彈,纔有機會從張明奴手裡救出她。
崔慕禮攬她進懷,溫柔地道:“都過去了,我還好好地活着。”
謝渺說不出話來,她每夜都能夢到那驚險的一幕,子彈打中崔慕禮的額頭,他了無生氣地躺在那裡,無論她怎麼哭喊都叫不醒他。
崔慕禮捧起她的臉,額頭輕抵額頭,“不要害怕。”
他吻去她的淚水,味覺好像再次失靈,鹹味變爲蜜糖般的甜。
這是阿渺爲他落下的淚。
謝渺將臉埋在他的肩上,揪住他胸前的衣裳,感受屬於他的體溫。
他道:“阿渺,不愛我沒關係,憐憫我也沒關係,只要你肯回頭看看我,看看我便好。”
謝渺忽地推開他,擡手甩了他一巴掌,在他反應不及時,又仰首迎了上去。
一個吻,一個意識清醒下,她主動奉上的吻。
崔慕禮的腦中一片空白,意識回籠後,急不可耐地反客爲主。
他扣住謝渺的後頸,先是試探般地輕觸,得到默許後再深深回吻,追逐嬉戲柔軟,呼吸緊密糾纏,交織成若有似無的壓抑低喘,爲規整清冷的書房增添了旖旎風光。
半晌後,崔慕禮一把橫抱起謝渺,疾步走向書房側室。
對話聲隱約傳來。
“崔慕禮,你的腿?!”
“關鍵時刻,它突然不那麼疼了。”
“你這個騙——唔——”
“噓,阿渺,專心眼前事。”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