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崔慕禮的加入, 計劃以異常順利的節奏向前推進。
孫慎元參加稷下學會辯論,雖未拔得頭籌,卻以精彩迥殊的論點、妙語如珠的口才獲得衆人矚目。正巧當日崔慕禮陪崔太傅一起旁聽, 見崔太傅對其頗爲欣賞, 便向崔太傅引薦了這位羅尚書的門生。
崔太傅乃天子之師, 年輕時亦曾書生意氣, 揮斥方遒。他見孫慎元博學多才, 氣質端方,又是剛正不阿的羅尚書新收的門生,不禁起了惜才之心, 特邀他改日來崔府做客,以文載道, 共同磨礱鐫切。
崔府經歷數朝, 浮沉幾載, 仍能保持不敗之姿,離不開“襟懷坦白, 識才尊賢”八字。廉頗老矣,後輩當繼,崔太傅能爲崔慕禮做的,不過助他啓明,多結交一些志同道合之士。
名利之境, 若想堅守本心, 當嚴於律己, 朝督暮責。道路且長, 有同行之友, 豈不快哉?
孫慎元這邊不提,再說崔夕寧。
她奉父母之命與辜三公子會面, 辜三雖身有殘疾,卻相貌堂堂,唯獨性格過分淡漠,二人相處,竟然雙雙冷場,好不尷尬。
尷尬之餘,崔夕寧又感到小小欣喜:想來這辜三公子未看上自己。
這倒是她猜錯了。
辜三比崔夕寧更爲清楚,他的婚事是一樁交易,根本不在乎娶得是誰。見到崔夕寧後,少女靈秀慧雅,叫人不自覺地心生好感,暗暗預想,或許與她成親不算太糟。
然而他生性敏感,察覺到崔夕寧的不願,隱隱失落後自嘲想道:她看不上他這個瘸子本在情理之中。
故冷漠自持,不願丟了臉面。
兩廂回府,各自言明對此婚事無意。右相夫人和李氏見他們態度牴觸,規勸無果後,只能着手準備下次會面,期待二人能生出些許好感,成就一樁喜事。
一個不願娶,一個不願嫁,再媒妁之言,也不能將兩個完全無意的人摁着過日子啊。
先培養感情,培養感情!
*
任右相夫人與李氏的算盤打得噼啪響,也抵不過崔慕禮不動聲色地推波助瀾。
孫慎元在拜訪崔太傅時,“意外”在花園偶遇崔家二小姐崔夕寧,替她趕走蜇人馬蜂;崔夕寧在給祖父請安時,撞見崔老太傅與孫慎元一同下棋,忍不住出言提醒,助他小贏半子;孫慎元拿着新作丹青來向崔老太傅請教,“正巧”崔夕寧在奉茶,點評道:雖筆精墨妙,卻無點魂之意,憾也!爲此,二人當着崔老太傅的面,又是一場切磋。
……諸如此類。
過得一段時間,崔夕寧忽然哭着跑去找崔老太傅,隨後崔士達匆匆忙趕到太傅院裡,旁人不知他們談話內容,只隱隱聽見崔老太傅的怒斥聲,崔士達先時還有低弱狡辯,到後來便只沉默受訓。
隨後,李氏不再跟右相夫人走動,崔夕寧也無須再跟辜三湊到一桌。
謝渺忍不住對崔慕禮的手段拍案叫絕。
瞧瞧,狀元出手辦事,果真是非同凡響。如今崔夕寧和孫慎元的事情不說十有八九,也是有模有樣。
對此,謝渺表示:舒坦。
有崔慕禮全權負責此事,她根本無需操心,說不定哪天午覺醒來,便能聽到他們二人定親的好消息。
她掐指一算:紙坊穩定,巧姑有方芝若照看,崔夕寧與孫慎元好事有望,而謝氏臨盆在即……
再等等,等謝氏生下弟弟,等她了結前塵,便是真正功成身退的時刻。至於定遠侯府與崔府將來的禍事規避,簡單,傳信給崔慕禮就是。
能者多勞嘛。
*
能者崔家慕禮,的確很忙。
定遠侯與世子離京前,崔慕禮設宴踐行,周氏父子三人及鄒遠道均給面子的到場。
席間,定遠侯與鄒遠道把酒共憶當年。彼時二人年輕力壯,並肩上戰場,揮刀殺敵,好不酣暢淋漓!一晃眼,三十餘載如雲煙而過,道不盡的千言萬語,不過如詩所言——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①
壯志難酬,英雄遲暮,逃不開的嗟嘆悵惘。
三位小輩亦有離別之愁。
周念北自小跟隨定遠侯上陣殺敵,成親後妻兒同留北疆,愧未對母親盡孝,唯有叮囑幼弟周念南,請他對母親加倍用心。
周念南眼眶微紅,笑着應承,“大哥放心,我會照顧好母親,倒是你和父親,打北狄蠻子時要處處小心,注意安全。”
周念北爽朗地道:“這十年來,北狄蠻子被我們周家軍壓在地上打,早已不成氣候,我看用不了幾年,我與父親就能班師回朝。”
北狄人多爲遊牧民族,並未統一王朝,仍以部落的形勢羣居草原。他們不僅對大齊國土虎視眈眈,部落之間也常有資源爭奪,隔兩三個月便有一場爭鬥,長期下來,部落之間水火不容,有何資本去對抗大齊的精銳兵力?
周念南好奇,“他們中間沒有厲害的能將嗎?”
周念北道:“北狄部落衆多,之前以阿巴貢、碩特和單爾土扈三大部落最爲壯大,然而他們內鬥嚴重,三年前,阿巴貢被碩特殲滅,碩特的首領那莽意圖統一北狄,豈料他的心腹羅旱與單爾土扈的王子那扎別勾結,一夜之間殺光了碩特的所有族民。扎別本想以此爲功績獲得父親那兒岱的認可,但那兒岱以扎別心狠手辣爲由,稱他不堪爲儲,處死了羅旱,將他驅逐出了部落……”
一直沉默的崔慕禮忽然開口:“然後呢?”
周念北喝了口酒潤嗓,又道:“扎別自然心有不甘,他勾結了其他勢力在食物裡下毒,將他父親與妻妾兒子們全部殺害,但他也沒落着好,當場被人割喉而亡。”
周念南聽得入神,酒杯舉到一半都忘了往嘴裡送,“所以,單爾土扈也消亡了?”
“非也。”周念北慢悠悠地笑了一聲,“那兒岱的兒子們都死光了,卻留下了幾名公主,其中三公主年方十五,名叫珠可沁,據說天姿絕色,單爾土扈的長老們將她推舉爲首領,更向薩滿之神宣誓,稱將永世追隨效忠於她。”
周念南嘁了一聲,神色鄙夷,“十五歲的小公主當首領?不過是老傢伙們的傀儡而已。”
崔慕禮卻道:“倒也未必。”
周念北頗感興趣,“此話從何說起?”
崔慕禮道:“我雖未去過北狄,卻對單爾土扈的幾位長老們耳聞已久。他們曾是草原上最驍勇善戰的勇士,對那兒岱忠心耿耿。那兒岱既已身死,他們本可樹倒猢猻散,卻沒有選擇離開,而是宣誓效忠珠可沁……尤其是對薩滿之神宣誓。要知道,草原人信奉薩滿之神,絕不會輕易以其許諾。”
周念北之前從未注意過這等細節,聞言沉吟片刻,神色多了幾分鄭重,“回到北疆後,我派人去打探打探消息,查查這位小公主的底細。”
“無事最好,有事便能加以防範。”崔慕禮道:“念北兄和侯爺身處邊關重地,任何細節都不能掉以輕心。”
周念北點頭稱是。
按理說,周念南與崔慕禮二人性格不同,理念有差是司空見慣。大部分的時候,崔慕禮考慮比較周全,周念南心服口服,但此一時彼一時,周念南這會只想反駁他幾句。
他雙手抱在胸前,往椅背一靠,懶洋洋地掀眸,“一個小姑娘都值得你忌諱?崔二,你幾時變得如此膽小如鼠?”
崔慕禮不受影響,依舊語調沉穩,“念南此言差矣,常言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勝,不管對手再渺小,我們也當鄭重相待。”
說到渺小,周念南不禁回憶起謝渺在花朝宴上關於蚍蜉的言論,頓時失去跟崔慕禮斗嘴的興致,悶頭喝酒去了。
周念北聽出二人話裡的不對付,心裡大呼稀奇,用手肘抵抵崔慕禮,小聲問道:“吵架了?”
崔慕禮笑道:“非也。”
吵架是孩童玩的把戲,他們是成年男性對於敵手的天然排斥,如此而已。
酒過三巡,幾人均面有薄醉,崔慕禮到定遠侯面前敬酒,推杯換盞後,自然而然地落座鄒遠道身畔。
崔慕禮斟滿酒,眸光微晃,“我——我敬鄒將軍一杯!”
鄒遠道回敬,“我也敬崔大人一杯。”
崔慕禮仰頸,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似是酒意上頭,口無遮攔地道:“鄒將軍,這些年來您心裡定然不好受,當初押運災銀的七百多名士兵裡僅寥寥餘生,而您的人生也被毀——您,您放心,我既參與此案調查,定會找出背後真兇,告慰當年犧牲的七百多名將士英靈。”
鄒遠道笑意微滯,眼中閃過痛苦、愧疚與掙扎,最終化爲深淵般的沉寂。
定遠侯見狀深深嘆息,拍拍他的肩膀,道:“遠道,我知道你的志向,腿疾不是問題,等事情過去,我會向皇上請命,允你再次入軍訓兵。”
入軍訓兵?不,他沒有資格。
鄒遠道無聲苦笑,喉嚨乾涸到發不出任何聲音。
崔慕禮的視線滑過他,落到定遠侯的身上,“侯爺,你們回北疆時,是否會途徑鄭城?”
定遠侯道:“正是。”
崔慕禮道:“我有一事想要侯爺幫忙。”
定遠侯道:“說來聽聽。”
“我府中的一名老管家是鄭城人士,當年因災荒背井離鄉,如今年事已高,想去鄭城尋親,只是路途遙遠,恐他在路上不安全,若侯爺出發,能否帶他一程?”
定遠侯道:“小事一樁,我定將他平安帶到鄭城。”
喝完酒後,崔慕禮的話明顯變多,又絮叨:“我聽說鄭城是個好地方,盛產麴酒,其香遠飄十里……”
鄒遠道垂首,瞧不見臉上神情,唯有圈着酒杯的五指悄然收緊,再收緊,直至手背青筋畢現。
鄭城!
果然是鄭城啊。崔慕禮若無其事地收回餘光,心道:呂香禾在鄭城身染重病,而據他所查,那個時候,時任幽州州牧的曲子銘正好因公務在鄭城待了半個月。
所以,當年的鄭城到底發生了何事?
*
遙夜沉沉,酒席方散。
呂香禾親自來接鄒遠道,崔慕禮將酩酊大醉的鄒遠道扶上馬車,再三確認無需幫助後,目送他們離開。
定遠侯與周念北也上了馬車,唯有周念南,鬧着要與崔慕禮一決高下,死死扒着崔府的馬車不肯放手。
崔慕禮只得先送他回定遠侯府。
馬車裡,周念南歪躺在榻上,口齒不清地道:“崔二,我告訴你——你休想從我手裡搶走謝渺!是我、我先認識的她,她只能嫁於我!以後我會保護她,照顧她,用不着你多管閒事!”
崔慕禮不願跟酒鬼計較,輕哼一聲,沒說話。
周念南又道:“你明明知道,謝渺已經不喜歡你了,她,她根本不想再跟你有牽扯,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嗝——”
崔慕禮正在放簾的手指一頓。
周念南不知想到什麼,美滋滋地笑了,“等我和她成親,我便將世上最好的東西都送給她,而你,只能看着我跟她親親我我,甜甜蜜蜜——”
一粒杏仁凌空襲來,正好擊中他的睡穴,周念南腦袋一斜,立刻昏睡過去。
“呱噪。”崔慕禮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仍是淡淡。
真呱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