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跋涉半月, 回到府中的頭件事,自然是濯洗更衣。
崔慕禮裡着白色中衣,外罩天青色綢衫, 絲絛未系。頭髮半乾, 懶散地順在背後, 比起平日裡的衣冠楚楚, 此時隨性倜儻, 悠然適意。
他坐到書案後,聽白管家向他稟告半月裡府中的大小事宜。未幾,白管家告退, 沉楊進門。
“公子,週三公子那邊遞來消息, 說之前派往燕都找裘珉的人跟丟了, 裘珉在金陵失去了蹤跡。”
裘珉, 四皇子治理水患時的隨軍右吏裘昭之子。
崔慕禮並不着急問話,喝了口茶, 道:“果然還是府中的茶葉順口。”翻開桌案上的薄薄請柬,隨意瞥了一眼,丟到旁邊,“此子如何?”
沉楊道:“週三公子的侍衛稱,此子年歲雖小, 卻刁滑奸詐, 行若狐鼠。”
崔慕禮輕擡長眸, “叫沉樺親自去趟金陵。”
“是。”沉楊恭敬應道, 本該退下, 不知爲何卻一動不動,“公子……”
崔慕禮問:“何事?”
沉楊開口:“是表小姐……”
崔慕禮未置一詞, 開始翻看卷宗。
沉楊見他並未阻止,忙不迭道:“您離開的這段時間裡,週三公子日日守在崔府門口等表小姐,七日前,他跟着表小姐去到莒裳閣,向表小姐求了親。”
崔慕禮指尖一頓,“求親?”
“對。”沉楊換了口氣,道:“但是表小姐拒絕了,聲稱絕不會嫁給週三公子,並且……”
崔慕禮合上案卷。
“表小姐說,不管是週三公子還是您,亦或是其他人她都不稀罕,她……她要出家當姑子去。”沉楊吞吞吐吐地道:“等二夫人的孩子滿百天後,她便去清心庵正式落髮。”
室內倏然靜默。
沉楊暗暗打量公子,見他一如平常,只是眸色更深了些,笑容更淡了些,呃,似乎也還好。
難道是他想錯了?
崔慕禮許久未說話,復捧起汝窯天青釉茶盞,輕啜後,不耐皺眉,“誰泡的茶?”
沉楊道:“是喬木。”
崔慕禮道:“茶藝退步,扣他兩個月的月錢。”
“……”公子,您剛纔不是這樣說的。
過得片晌,崔慕禮斥道:“胡鬧。”
沉楊暗道,不至於吧,就一盞茶的事情,公子何時這般斤斤計較了?
又聽他道:“年歲尚小,心性不定,言行草率,當真是胡鬧。”
沉楊:誰?表小姐?十六,不小了,能嫁人了……
崔慕禮問:“表小姐人呢?”
“屬下正想跟您說。”沉楊道:“表小姐去參加花朝宴了。”
“花朝宴?”崔慕禮看向那封被扔到角落裡的請柬,“她也收到請柬了?”
沉楊知無不言,“對,今年的花朝宴由右相夫人承辦,特意給表小姐遞了請柬。”
崔慕禮心裡有數,右相夫人與定遠侯夫人私下交好,請柬之事,定是周念南在背後推波助瀾。
崔慕禮起身,“備馬車,一刻鐘後出門。”
*
謝渺大清早便被拖起來梳妝打扮,迷迷糊糊地上了馬車,顛簸許久,終於到了清月宮。
剛下車,便與迎面走來的崔夕珺對上視線。
崔夕珺特意在此等候謝渺。
她今日裝扮甚爲用心,一襲水紅色繡桃李海棠齊胸襦裙,手挽淡杏煙羅披帛,烏髮挽成俏麗的垂鬟分肖髻,發間戴着孔雀開屏嵌紫寶石流蘇釵,一走動,便折射出耀人光爍。
她斜睨着謝渺,沒好氣地道:“謝渺,你乖乖跟在我身後,不許亂跑,更不許隨便與人搭話,免得鬧出笑話,丟了崔家的臉面。”
無論她們之間有多少齟齬,在外人眼中,她們都同樣代表着崔家。
崔夕珺都懂的道理,謝渺自是更懂。她輕飄飄地應了聲好,便站到崔夕珺身後,沉默到幾乎不存在。
崔夕珺很滿意她的識相,走到門前與迎客的嬤嬤客套幾句,熟練地遞上請柬。一旁侯立的女婢立刻上前,笑容可掬的將她們往裡面迎。
清月宮倚雲峰而築,佔地宏廣,景色壯麗無雙,歷來是貴族們遊玩設宴的好去處。一路行來,湖光映山,亭臺流朱,館殿丹楹刻桷,精美絕倫。再往裡,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兩旁是斑斕花海,色彩絢爛,隨風微漾波紋,馨香四溢。
宴席設在花海附近,男女分席而坐,離得不遠。
她們到時,已有人入座,其中一名少女眼睛微亮,欣喜地招手,“夕珺!”
“盼雁!”崔夕珺走到她身邊位子坐下,親熱地挽住她,“不是說好坐我的馬車一道來嗎,怎麼臨時變了卦?”
蘇盼雁的笑容侷促,含糊道:“嗯,有些事,便與其他人一道來了。”
其他人?
崔夕珺望向隔壁男席,不出所料地看見蘇盼雁的未婚夫溫如彬,便朝她揶揄地眨眨眼,“你們明年便要成婚了,怎的還遮遮掩掩?你大大方方叫上一句溫哥哥,我絕不會取笑你。”
蘇盼雁的臉上不見羞澀,反倒褪去血色,撐起笑道:“夕珺,莫要開我玩笑。”她看向隔了一個位子的謝渺,訝然道:“謝小姐?”
看來大家都很困惑她何德何能受邀來此。
謝渺禮貌地頷首,“蘇小姐。”
不待蘇盼雁多問,崔夕珺已主動解釋:“她今年也收到了花朝宴的請帖,盼雁,她不懂這裡的規矩,到時候有人問起,你只說她是我的表姐,其餘的緘口不言。”
蘇盼雁點頭,表示知曉,眼神仍時不時落在謝渺身上。
謝渺打扮得當,不張揚,卻亦是明眸皓齒,落落大方。記憶裡,她總喜歡穿些鮮嫩的顏色,捏着軟糯的嗓子,嬌滴滴地往崔慕禮的面前湊。
如今卻……
蘇盼雁輕咬下脣,不得不承認,她忌諱謝渺。
謝渺與崔慕禮沒有血緣關係,卻是言正名順的表兄妹,同住在崔府,低頭不見擡頭見。不管崔慕禮態度哪樣,謝渺都能光明正大表達情意,不像她,只是崔慕禮妹妹的好友而已……
蘇盼雁黯然垂眸,心思飄遠。
三年前,她在揚州的外祖家小住,女扮男裝去書齋閒逛,意外發現一本早已失傳的古書,她驚喜取之,不料有人先她一步行動——那人正是去揚州明輝書院走學的崔慕禮。
她好說歹說,崔慕禮都不肯割愛,一怒之下,她將他痛罵一頓。誰知道第二天與表哥出去會友,竟然再次見到了他。她與他針鋒相對,話裡話外暗示他是個小心眼之人,沒想到一朝走失,差點落難之際,是崔慕禮趕走狂徒,將她送回了表哥家。
彼時,她十四,他十六,正是初心萌動的年紀。
她能感覺到他待她有些許特別,哪怕只是零星的好感,便足以令她深陷其中,畢竟他在京中盛名已久,是人人都傾慕的存在。
她控制不住地想靠近他,然而——然而——
“菀菀。”溫如彬提着一籃子新鮮櫻桃走近,笑道:“這是我剛摘得櫻桃,你來嚐嚐。”
衆人紛紛看向溫如彬。
他相貌英雋,氣質溫潤,但許是身材過於纖細,看上去頗爲羸弱。
衆人都知曉他與蘇盼雁是指腹爲婚的青梅竹馬,對蘇盼雁一心一意,明年便要完婚。
少女們心底豔羨蘇盼雁的好運氣,面上只笑不語。
蘇盼雁的態度恰到好處,不親熱,也不疏遠,“謝謝溫哥哥。”
溫如彬走後,崔夕珺翹着蘭花指,捻起一顆紅潤剔透的櫻桃,遞到蘇盼雁的嘴邊,學着溫如彬的語調,柔情萬分地道:“菀菀,我剛摘得櫻桃,你來嚐嚐~”
蘇盼雁神色複雜,伸手輕推她,“夕珺。”
崔夕珺當她是害羞,謝渺卻瞭然,她此時心裡定不好受。
一個是青梅竹馬、溫柔體貼的未婚夫,一個是怦然心動、才貌雙全的世家公子,換做是她,也會糾結該選哪一個好不好!
謝渺完全理解蘇盼雁的五味雜陳,但她也要說一句,蘇盼雁的運氣不大好。
前世她最終還是棄了崔慕禮,選擇與溫如彬成婚,但天不如人願,兩人和和美美不過半年,溫如彬便遭遇意外,倒黴催地傷到了那什麼——的根本,導致性情大變,不復往日柔情也就算了,竟還對青梅竹馬的妻子大打出手。
一對佳偶成了怨偶。
蘇盼雁忍了幾年,本想用柔情感化溫如彬,誰知道溫如彬意外得知妻子心中另有所愛,嫉恨之下,施虐愈演愈烈。不堪忍受下,蘇盼雁暗中求助崔慕禮,費足好大一番功夫,才成功與溫如彬和離。
若說她不惦念崔慕禮是假,然而可惜的是,當時的崔慕禮已與謝渺成了親,她再想重溫舊夢,也只能將愛意埋藏在心底。
嗯,這是謝渺前世活着時的事情,待她一朝身死,說不定他們早已破鏡重圓,墜歡重拾。
這叫什麼來着?撥亂反正。
謝渺樂呵呵地想,也挺好。
今生就更省事,她不會嫁給崔慕禮,蘇盼雁最好也別選溫如彬,就跟崔慕禮湊做一對,和和美美的成親生子,幸福到老。
完美!
謝渺一聲不吭的在腦子裡寫話本,期間,嬌客陸續入席。
一羣容顏姝麗,衣着精緻的妙齡小娘子們聚在一起,歡聲笑語,娓娓而談。
能來花朝宴的均是京中高官之女,右相之女、工部尚書之女、光祿寺卿之女、右都御史之女,等等等等……
謝渺看得清楚,在場的小娘子裡,以右相之女辜幼嵐地位最高。辜幼嵐容貌美麗,性情嫺雅,待人進退有度,滿身大家風範。
辜幼嵐對崔夕珺有種貼心可親的關照,蘇盼雁看在眼裡,急在心裡。都是適齡婚嫁的少女,對方心裡想的是什麼,她再清楚不過。
京中貴族圈早有傳聞,右相夫人看中了風華無雙的狀元郎,有意與崔家共結兩姓之好。辜幼嵐待崔夕珺的友好舉動,不正是應驗了傳聞?
幸虧崔慕禮因公出差,未來參加花朝宴。
蘇盼雁的心暫時放下,隨之又是滿心酸澀:他總要娶妻生子,辜幼嵐貌美聰慧,出身高貴,與他甚是般配。自己有什麼資格與立場去與辜幼嵐爭……
崔夕珺沒有注意到蘇盼雁的異常,與辜幼嵐聊得正歡,極爲偶然間,會不經意往男席望去。
謝渺儘量將存在感壓到最低,不欲惹起丁點關注。
兩席漸漸滿座,獨有兩二人姍姍來遲。
少女高鬢挽金釵,容色豔麗,身穿石榴紅金紋繡百蝶戲花坦領襦裙,腰繫五彩寶石束帶,華貴逼人。
青年俊美奪目,身形修挺,黼衣方領,脣邊一抹似笑非笑,長眸慵懶,隨意一瞥,便叫人臉紅心跳。
俊男美女,瞬間吸引了全部注目。
少女正是慶陽郡主,雖常年不在京中,卻是鼎鼎有名的一位。她父親是瑞王,母親是西域公主,出身高貴無比。當今聖上膝下皇子衆多,卻無公主安康成長,便對瑞王之女極盡寵愛,太后亦親自將她接進宮中教養,直到五年前才由她返回燕都。
此番郡主到京,聖上早已言明,希望她往後能常在太后身邊侍奉。話中的意思,不就是讓她在京中擇婿,永留此地?
眼下週三公子跟慶陽郡主一同出現……
衆人暗暗咋舌,心道,一位是混世魔王,另一位亦是嬌蠻跋扈的人物,這兩人湊到一起,還不得把京城的天捅個洞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