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氏足足懵了半晌纔回神。
慕禮喊阿渺……阿渺?!
似是怕謝氏沒聽清, 崔慕禮又道:“我與阿渺都覺得您腹中定是個弟弟,便選了艘船,意欲弟弟將來能長風破浪, 直掛雲帆。”
謝氏的嘴角一抽:不, 重要的不是禮物寓意, 而是他話裡頭的意思……
謝氏快速調整好心態, 莊重道:“哦?竟是阿渺替你去選的?”
崔慕禮擡眸, 坦然與她對視,“是。”
他的瞳色極深,深到不可琢磨, 此時卻盈動若隱若現的皓輝,心思昭然若揭。
電光火石間, 謝氏終於肯定他此趟目的。她有些不真實的喜悅, 暈暈乎乎地回屋, 待崔士碩下衙後,忙不迭地分享了消息。
謝氏思前想後, 難掩興奮地問道:“老爺,您看,我們是否能將他們的婚事定下來了?”
崔士碩換好衣服,坐到牀畔,熟練地握住她的手, 替她揉按浮腫的五指, “不急, 慕禮貫來有主意, 此事由他自己安排吧。你只管好好照顧自己和肚裡這個, 別操心其他瑣事。”
謝氏認真想了想,也是, 欲速則不達,倒不如順其自然。
她說起另他事,“老爺,夕珺在祠堂待了月餘,既已知錯,便放她出來吧。”
崔士碩神色微淡,“那孩子太過驕縱,對着慶陽郡主都敢口出狂言,若不好好教導,今後不知會爲崔家帶來何等災禍。好了,此事莫再提,我心裡自有分寸。”
謝氏只得作罷。
崔士碩欠身,附耳貼到她腹上,“來,讓我聽聽,這小子今日可有調皮……”
*
崔夕寧同樣聽到了風聲。
近段時間,她成功逃開父母對親事的掌控,與慎郎之間的發展順利至極。祖父不僅賞識慎郎的才華,更隱隱對她與慎郎樂見其成。
她明白,一切都離不開二哥的鼎力相助。爲此,她對二哥感激非常,不免也動了報答他的心思。
二哥與阿渺……怎麼說呢,因夕珺的關係,她從前對阿渺多有偏見。但將近一年的接觸裡,她慢慢了解阿渺,知曉她是個極好的姑娘,足以配上二哥那樣出衆的男子。
阿渺雖言明不再喜歡二哥,但那樣濃烈的感情,當真能說散就散嗎?恐怕是覺得無望,纔將喜歡都深埋進心底吧。
而今二哥幡然醒悟,對阿渺起了心思,他們未嘗不能再續前緣。
崔夕寧在心底默默設想,該如何不露痕跡地幫助二哥時,他與辜家小姐的緋事便有鼻子有眼地傳散開。
崔夕寧百思莫解:什麼情況?二哥這是改變心意,想與辜家結親了?
一頭霧水間,崔慕禮上門拜訪。
崔夕寧驚得連手裡打的絡子都掉了——二哥來她院裡拜訪,這可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啊!
她不敢耽擱,速即整理好儀容,提着裙襬往小廳裡去。
到時,崔慕禮正在喝茶,桌案上擺着各色鮮果點心。幾名丫鬟環繞在一旁,臉頰微紅,時不時地偷偷擡頭看他。
“咳咳。”崔夕寧輕咳幾聲,警告地投去幾眼。丫鬟們春色立斂,行過禮後依次退下。
“二哥。”崔夕寧微笑着上前,坐到他對面,“今日休沐嗎?”
崔慕禮道:“待會還要去趟衙署。”
崔夕寧心道:那就是趁着上衙前的空時特意來一趟,是爲何事?
崔慕禮問:“孫慎元最近可有來拜訪祖父?”
提起孫慎元,崔夕寧便語調輕快,將近段時間的事情娓娓道來。
崔慕禮頷首,道:“不錯。”
崔夕寧道:“多虧有二哥的幫忙,慎郎才能得到祖父的賞識。”
“非也。”崔慕禮道:“若他沒有真才實學,我再費勁,也不過一場無用功。”
崔夕寧掩脣失笑,“二哥這話,說得跟阿渺一模一樣。”
崔慕禮鳳眸微動,笑意徐徐蔓延,“當真?”
“當真。”
崔夕寧沒錯過他的細微表情,疑慮在心頭繞了繞,終是沒憋住,“我聽說二哥最近和辜家小姐走得很近?”
崔慕禮搖頭,言簡意賅地道:“假的。”
崔夕寧放下心,她就知道,二哥不是三心二意之人。
話既已說開,她便不再遮遮掩掩,乾脆問道:“二哥來找我,是爲了阿渺的事?”
崔慕禮再次頷首,“是。”頓了頓又道:“我想請你幫我約出阿渺。”
想也知道,定是阿渺對他不假辭色,他纔會將主意打到自己身上。然而……
崔夕寧輕咬下脣,躊躇着問:“二哥,你是真心喜歡阿渺嗎?”
“是。”崔慕禮並不拐彎抹角,直言道:“我想娶阿渺。”
短暫的驚訝過後,崔夕寧稱得上是喜出望外。原以爲二哥對阿渺是心有好感,沒想到是一步到位,直接想將阿渺娶回家!若阿渺嫁進二房,以後她們便是名正言順的一家人了!
“二哥,你果然慧眼識金。”她忍不住道。
崔慕禮忽而淺嘆,“可惜,過往我對阿渺多有疏忽,她心裡有氣,如今拒我於千里之外。”
聞言,崔夕寧頗爲慚愧,“往日我對她亦有失禮,多虧阿渺豁達,不跟我計較。二哥,你彆氣餒,只要你誠心道歉,阿渺肯定會原諒你。”
貫來遊刃有餘的崔二公子難得神色蕭索,“會嗎?”
“會!”崔夕寧何時見過他這副模樣,心底一軟,脫口而出道:“我會幫你約她出來,屆時你與她開誠佈公地聊開便好。”
某人得償所願,笑道:“那便勞煩夕寧。”
*
謝渺還不知崔夕寧與崔慕禮私下已統一戰線,正心心念下回送信之事。
再有半月,七月初三,便是崔慕禮遭人暗殺的日子。
他調查紅河谷災銀案三月有餘,應當已摸清其中脈絡,待到關鍵證人進京,便會遭到殺手伏擊,險些命懸一線。
前世……前世是怎麼發展的呢?
她努力回想:那日她去清心庵替即將生產的姑母祈福,回府的途中,官道被阻,她們改走小路,竟意外撞見他被黑衣人追殺。她偷偷命人去報官,自己卻跟着他們進了小樹林。眼看他被對方打得節節敗退,刀刃即將刺中他時,她忍不住出聲吸引開黑衣人的注意,爲他爭取到了反擊的機會,自己卻在慌不擇路地逃跑時,失足摔進了捕獸坑中……
後來,他感念她的救命之恩,應她的要求娶了她。
她收起追憶,心有餘悸地想:今生她會提前告知他避開埋伏,他不會遇難,她不會前去營救,更不會再次掉進捕獸坑……
她可還記得那坑有多深,多髒,多臭烘烘。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平日在崔慕禮面前恨不得時刻維持完美形象,那回卻盡數破功,出來時狼狽不堪,味道險些將自己都薰暈過去!
孽緣,絕對是不堪回首的孽緣。
她暗暗下定決心:便以此爲分水嶺,大路朝天,他們各走一邊,甚好甚好。
傍晚,崔夕寧來約她,後日到云溪竹徑消暑遊玩。正巧幾名小丫鬟們在院裡待得無聊,謝渺便應承下來。
到了那日,謝渺戴上幕籬,與四名丫鬟一同前往云溪竹徑。
云溪竹徑乃京城八景之一,位於西郊林園。石徑猶如仙帛蜿蜒深入,修篁青翠蔽天,溪流水波粼粼,一眼望去,綠鬱不知其所終。
桂圓與荔枝年歲小,又是第一次跟隨謝渺出門,見到如此美景,忍不住的雀躍激動。拂綠和攬霞雖剋制着情緒,也能看出十分歡喜。
謝渺摘下幕籬,風在調皮,拂動頰邊髮絲,“什麼時辰了?”
攬霞道:“小姐,辰時三刻了。”
“可有見到二小姐的馬車?”
“未曾。”
“桂圓與荔枝留在此處等候,等二小姐到了,讓她來雲棲亭找我。”
荔枝與桂圓雙手交疊在身前,笑嘻嘻地回道:“是,小姐!”
謝渺手執白絹地繡喜鵲玉牙柄團扇,輕搖慢晃,步伐悠然地往竹林深處而去。甫一入林,清新氣息便撲面而來。山澗鳥鳴,清脆悅耳,生意盎然。微風起處,陽光在枝葉縫隙中,如林間仙子般頑皮耀躍。
攬霞摘了片樹葉,上頭還留有晨露,“小姐,您想聽什麼曲子,奴婢吹給您聽。”
謝渺隨口道:“葦編五絕。”
攬霞將樹葉銜到脣邊,兩指捏緊邊緣,氣息吐納中,帶着氣鳴的樂聲響起,空靈輕快,傳徹林間。
拂綠適時地吟唱:“蘆葦高,蘆葦長,蘆花似雪雪茫茫。蘆葦最知風兒暴,蘆葦最知雨兒狂……”①
雲棲亭旁,溪水傍山,魚翔淺底。
攬霞脫了鞋襪,踏着鵝卵石踩起水來。她招手喊拂綠同來,拂綠笑笑拒絕,站到謝渺身後,替她搖扇去熱。
“真是個消暑的好地方呢。”拂綠讚歎。
謝渺在雲棲亭等足小半個時辰,仍未見崔夕寧的身影,乾脆帶着人往更深處走。
竹徑有五亭,雲棲、流風、望月、攀霜與遇雨,五亭盡頭,則是碧遊峰下,蔥鬱茂盛的皇竹林。
幾人一口氣行至皇竹林,曙光斑斑,透過枝葉落到地上,更顯山色清幽。拂綠與攬霞挑了處平緩的陰涼地,鋪開薄褥,再墊上藤席,從籃子裡拿出瓜果擺開。
謝渺跪坐在藤席上,攬霞替她整理衣襬,拂綠往周邊點上驅蚊香。
萬事妥當後,謝渺慢吞吞地從袖中掏出一卷經書。
拂綠、攬霞:……小姐,您是什麼時候塞得經書?
謝渺彷彿看出她們的疑問,輕描淡寫地道:“臨走前。”
兩名丫鬟一臉莫可奈何。
謝渺闔眸深吸一口氣,更覺竹香沁人心脾,“果然,美景與經書更配。”
拂綠、攬霞:……您是小姐,您說了算。
天朗氣清,淡裙少女依席而坐,青絲烏潤,周身渙着薄光,仿若熹微晨輝,融於茂林修篁——
又躍入崔慕禮的眼簾。
靈魂深處,小弦切切如私語,由人輕攏慢捻,撩撥心間。
他清貴依舊,只不經意間,眸中閃爍着細碎而洶涌的意動。
“阿渺。”他喊。
謝渺側首,不期然撞上他深邃的目光,一時的愕然過後,笑容逐漸收斂。
崔——他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