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
謝渺不解:爲何人人都要她給機會?
“崔慕禮。”她道:“你是聖上欽點的狀元郎, 怎會不懂破鏡難圓、覆水難收的道理?”
崔慕禮道:“知之非艱,行之惟艱,阿渺,我無計可施。”
意思就是, 道理都懂, 但做起來太難。
謝渺垂眸望着他, 即便是祈求的姿態, 他依舊氣度容雅, 維持世家公子風範。這樣的他, 該跪天子, 跪先祖,跪長輩……
獨獨不該跪她。
她想扶他起來, 反被他握住雙手, 珍視地舉近臉頰。
“阿渺。”他語調平穩,手掌卻在微不可察地發顫,“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謝渺沒有抽手, 反倒跪回地上與他平視。
她心平靜氣地問:“崔慕禮,念過《菩提偈》嗎?”
……是念過的。
他明白她想說的話, 無非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①
她知道他懂, 於是道:“本來無一物,何必自尋煩惱?你肩負崔府未來, 往後將高飛遠舉,貴不可言。”
他卻道:“高處寒靄, 貴途險峻,阿渺,我也會怕。”
她道:“你有祖輩開路,摯友相伴,此程不會孤單。”
崔慕禮握着她的手,猶如握着一團柔軟的雲,觸碰得到,卻永遠捕捉不能。
他眸中浮現迫切,“阿渺,此生我只想要——”
你。
“沒有我。”她似有先知,說道:“今生我不恨你,不愛你,更不會陪着你。”
他喉結輕滾,長眸泛紅,連與生俱來的從容都消失殆盡。
怎會這樣?
謝渺收回被攥痛的手,在他幾欲破碎的目光裡,露出堪稱溫柔的笑,“崔慕禮,往後你要好好生活。”
她撐傘離開,他紋絲未動,良久之後,無聲地擡起頭。
好好生活?
他已設想好有她的未來,若脫離了重中之重,談何好好生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他既已知曉對她的心意,哪怕逆天,也要使破鏡能圓,覆水可收。
*
風雨太大,即便撐了傘,謝渺仍淋溼半邊身子。
拂綠趕忙叫人備好熱水,伺候謝渺沐過浴,驅除寒意後,在屋內點上薰燈,替她細細擦起長髮。
謝渺低垂長睫,一言不發。拂綠瞧在眼裡,酸澀在心。
小姐對二夫人及二公子說的話,她在門外都聽到了。原來小姐沒有說笑,她是打定主意要出家,去清心庵了此餘生。
憶起小姐吃過的苦,拂綠忍不住想落淚,但馬上又將哭意憋了回去。
不能哭。
小姐經歷過那樣多的事情,不僅沒有被擊敗,反倒變得更加堅韌,她身爲小姐的丫鬟,怎能丟她的臉?
謝渺注意到她的異常,想了想,問:“拂綠,你都聽到了吧?”
拂綠哽咽着“嗯”了一聲。
謝渺道:“等我出家……”
“奴婢跟着您去庵裡!”拂綠退後,跪到地上,情真意切地道:“小姐去哪,奴婢便去哪。”
謝渺嘆了口氣,“拂綠,你還小,該去外面多看看。”
“奴婢不要看,奴婢只想留在小姐身邊,小姐當尼姑,奴婢也當尼姑,陪着您吃齋唸佛。”拂綠道:“小姐,您行行好,帶上奴婢吧。”
……也罷。
謝渺道:“行吧,屆時你想走,隨時都能走。”
拂綠這才用袖子抹乾眼淚,起身繼續替她擦頭髮。過了會,她問:“小姐,二夫人能同意您出家嗎?”
謝渺道:“姑母眼下是太過驚訝,等她冷靜下來,定能理解我的想法。”
是嗎?那二公子……以及週三公子,他們也能理解嗎?
拂綠沒有多問,替她編好長髮,又端來熱乎乎的薑湯,伺候她到牀上休息。
門窗緊閉,雷雨聲依舊。謝渺蓋上被子,渾身暖洋洋的同時,睡意漸漸襲來。失去意識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什麼時辰了?
*
是未時。
東城門外的涼亭內,佇立着一抹頎長身影。
雨僝風僽,路邊樹木枝椏上僅存的枯葉,也在鋪天蓋地的摧折中覆滅。
周念南已在亭中等了許久許久。
說好未時見面,實則天未亮,他便按捺不住地起來,精心裝扮了一番,懷裡揣着她給的那條帕子,袖裡兜着一個照她樣子捏的泥人兒,不顧天際彤雲密佈,滿懷欣喜地趕到此處。
這是四年前,謝渺從平江趕來京城,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
他清楚地記得,那日是百里盛提出的賭注,誰玩輸六博,便答應對家的一個要求。他輸給了秦天宇,秦天宇叫他趕到東城門口,隨意攔下過路馬車,向車裡的女子索要一件肚兜。
彼時,他們是京城裡任性恣意的紈絝子弟,有權有勢,做事隨心所欲,從不會顧忌旁人感受。
他騎馬站在亭外,遙望着寬敞的官道,明明前頭已過去兩輛馬車,卻偏偏攔住了第三輛……那是謝渺的馬車。
他攔下了她,得罪了她,捱了她一巴掌,自此後,牢牢記住了她。緊接着,她頂着崔慕禮便宜表妹的身份出現,矯揉造作地想取悅崔慕禮,他視其爲眼中釘,處處與她作對,原以爲是不滿她的虛僞,卻在經歷無數後幡然醒悟——
他喜歡她,或許從第一眼,或許在無數次的鬥嘴中,或許是狼襲時的危難相伴……數不清,理不明,總而言之,他喜歡上了她。
他曾待她那樣過分,取笑她的出身,苛刻她的行爲,不分青紅皁白污衊她與旁人。他就像個傻子,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憑着惡劣的性子橫衝直撞,一次次地傷害了她,甚至連求娶都帶着高高在上的施捨。
直到她在花朝宴上的那番話,狠狠打醒了他。
出身普通又如何?她父親雖只是名小小縣令,卻盡忠職守,輕身殉義,是位值得人敬佩的英雄,而她或許曾短暫迷失,尋回本性後,亦延續了其父的風骨傲意。
砂礫雖小,亦能積如高山。蚍蜉微渺,亦有鴻鵠之志。
她像一隻破繭而出的蝶,勇敢而堅韌,美到令他窒息。他按捺不住地想靠近她,近一些,再近一些,更近一些……直到能攬她入懷,切實地擁緊她。
他明白她的抗拒,那是對過去他給的傷害遺留下的痕跡,但他想,即便她是一座冰山,他也會用持之以恆的耐心與愛意去贖罪,去融化她,不管一年,十年,還是數十年……
他將從未外述過的秘密告訴了她,恨不得將自己剖開展現給她,給她看真心,看誠意,看耐力。
只要她能給個機會,他必定不會再做丁點的蠢事,竭盡所能地去愛她,呵護她,一輩子都好好珍惜她。
今日是他十九歲生辰,他回到初次見面的涼亭中,想坦白而熱烈地告訴她,他有多麼多麼多麼地歡喜她。
然而他等啊等,從白天等到黑夜,風雨未歇,謝渺也未曾出現。
他心中的期待隨着時間緩緩消匿,不甘轉瞬即逝,他掏出袖中的泥人兒,用指腹摩挲着與她極其相似的臉龐,輕聲道:“沒關係,你不來,便由我去找你。”
他故技重施,趁着夜黑雨晦潛入海花苑,院子裡已是烏漆一片。他徑直走到窗前,曲指輕輕叩響。
雨水如注,順着瓦檐急落。他倚在窗邊,低聲喊:“謝渺。”
他耳力極好,聽出屋內沒有動靜,可他莫名感覺到她在聽。
他帶着笑,沒有半分不滿,道:“我在城外等了你好久,你沒有來,於是我便來找你。”
“今日是我十九歲的生辰,我本該陪着母親在府裡爲念西祭奠,但我生平第一次逃了出來,因爲我想見你,與你共同度過今天。”
“我本都想好了,先帶你去登雲樓看景,再去翡翠軒看鐲子,然後去東陽遊湖——雖然這個天氣的湖景普通,但我的畫舫上有許多新鮮玩意兒,有西洋望遠鏡,萬花筒,機關傀儡人……”
“待我們玩盡興了,坊上有御廚,你想吃什麼,便讓他們做什麼,還能直接從湖裡釣新鮮的魚,做一桌全魚宴……”
“你吃過氽魚丸嗎?魚肉去刺剁碎,加點甘薯粉攪拌成軟泥子,用湯匙舀成均勻的丸子,在滾水裡過一遭便成了。我自小愛吃這個,有一回足足吃了三十個,把我母親都嚇了一跳。”
“我從前被豬油蒙了心,不知道自己喜歡你,反倒處處爲難你,但我當真悔了,我想了解你,瞭解你喜歡的,你討厭的,你害怕的。我也想讓你瞭解我,我的過去,我的家人,以及我對你的感情。”
屋內還是沒有聲響,彷彿在雨聲滂沱的夜,所有人都入眠,唯有他保持清醒。
他不介意,繼續道:“這些天,我去找了個捏泥人的師傅,照着你的模樣捏了個泥人兒,捏的不算精緻,我試了許久功夫才成功,你便湊合着看。”
他掏出泥人,替它包了厚厚的帕子,仔細地擺到窗臺,“我將它放在這裡,等我走了,你將它收進去,切莫被雨水淋化了。”
他揀東揀西,又說了會話,看了眼天邊,忽道:“謝渺,雨停了,天快亮了。”
薄霧瀰漫,掩不住天光微白。
“謝渺。”周念南露齒一笑,低不可聞地道:“祝我生辰欣忭,萬事順遂。”
*
窗外再無響動,謝渺睜開了眼。
她白日喝完薑湯,一覺睡到傍晚,等到夜裡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腦中翻騰的是姑母憤怒的臉,傷心的淚,以及她的那句:你與你父親如出一轍。
是嗎?
她與父親相處的時日太少,少到來不及熟悉對方,但父女連心,他們相像是情有可原。然而父親心懷大義,堅持做一名好官,而她……而她短見薄識,所堅持的,不過是落髮爲尼,在庵堂求容身之處。
她活了兩世,體驗過愛恨悲歡,執念全無,與其再度在紅塵翻滾,倒不如遁入空門。
都結束了。
姑母,崔慕禮,周念南……
恍神間,外頭竟響起周念南的聲音,夾雜在雨聲裡,不甚清晰,卻又字字入耳。
他絮絮叨叨話家常,像變了個人,摒棄桀驁不羈,用截然相反的耐心在訴說,訴說他的情意與歡喜。
她靜靜聽着,隔着棱窗,隔着雨夜,感受到了他的真摯。
但她無法迴應。
會有人陪他過生辰,會有人爲他做魚丸,會有人歡喜收下他捏的泥人兒。
而那個人,永遠都不會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