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九月,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東寧坊崔府花園內金桂壓滿枝頭,暗香浮動,無聲息地送往每處角落。
崔府如今由二房夫人謝氏主持中饋,她見天氣好,便遣人去通知各房小姐,上午在花園裡習琴喫茶。過了會,又不經意的對丫鬟嫣紫道:“二公子可在家?”
嫣紫替她撫平衣衫,回道:“在呢,今日二公子休沐,正與週三公子在書房。”
謝氏道:“小公子們許久未見哥哥了,你去備上糕點酒水,將他們都請到花園來。”
嫣紫笑着應下。
不多時,崔家大房的崔夕寧領着三房的崔夕蓉和崔夕彤先到花園,二房的崔夕珺也領着好友蘇盼雁來了。
蘇盼雁是通政使蘇雲臣之女,兩年前與崔夕珺在花朝宴上一見如故,如今可算得上是密友中的密友。
崔夕珺道:“正好盼雁來找我玩耍,便一同來了。”
蘇盼雁與崔家小姐並不陌生,幾人打過招呼,崔夕蓉突然問:“謝姐姐今日沒來嗎?”
謝姐姐指的是謝渺,謝氏的本家侄女,如今正寄住在崔府。謝氏是崔士碩的續絃,二房的崔慕禮與崔夕珺都是已故的何氏所生,故而待謝渺並不親密,但往日府中有任何活動,也絕不會少了謝渺。
最近卻好似許久未見她了?
提起這位便宜表姐,崔夕珺便似笑非笑,“她呀,前幾日去清心庵摔了一跟頭,醒來後就閉門不出,聽說日日捧着本經書,一心向佛了呢!”
幾姐妹打趣間,崔慕禮與周念南走近。楓葉流丹下,兩名年輕男子容姿俊美,氣質出衆,各有風采。
蘇盼雁快速瞥過崔慕禮,只短短一眼,便不敢再多看。
崔夕蓉心直口快道:“二哥哥來了,謝姐姐大概也不會遠了。”
這話落下,便見崔慕禮神色微淡,周念南則笑出了聲。
謝氏心裡打得什麼算盤,連他一個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況是崔慕禮?想到那個矯揉造作、表裡不一的表小姐,周念南不禁同情起崔慕禮。
崔二,珍重啊!
*
暗裡被人編排的主角謝渺此時正躲在房裡,懷裡抱本經書,閉着眼睛唸唸有詞。
“我今觀此浮根四塵,只在我面,如是識心,實居身內……”①
攬霞剛送走嫣紫回來,聽清自家小姐唸的話後,一瞬間頭都大了。
“小姐。”她走上前道:“夫人說了,今日二公子難得空閒,正在花園休息呢。”
她特意強調了“難得”二字,謝渺卻毫無反應。攬霞氣急,一把抽走她懷裡的書。
“小姐!”
謝渺不說話,只睜眼看着她。那眼神很平靜,隱隱還帶點警告。
攬霞立刻認慫,乖乖將書塞回她手中,不過仍是問出心裡所想:“小姐,您最近怎麼了?”
謝渺沒怎麼,只是重生了一回而已。
五天前她還是當今右相崔慕禮之妻,享榮華富貴,受命婦追捧。五天後,她就一跟頭栽回十年前,變回崔府的表小姐,崔慕禮的便宜小表妹了。
謝渺初時很懵很困惑,但很快她就意識到,這或許是佛祖的安排。
重生前她雖然與崔慕禮成了親,奈何他心有所屬,兩人只做了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那日她被他連累遭惡徒追殺,失足跌下懸崖之際,見到的最後畫面是山腳那尊大佛的臉。
當時她想:如果沒有嫁給崔慕禮就好了。
重生後她睜開眼,見到的仍是那尊大佛,仍是那張臉。
一張寧靜又慈悲的臉。
謝渺覺得,肯定是佛祖察覺到她上輩子過得無甚意思,給了她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當真是我佛慈悲!
等到謝氏擔憂侄女異常,奔到房裡噓寒問暖時,謝渺鄭重其事地開口:“姑母,我覺得我與佛有緣。”
謝氏一愣,曲指在她額頭狠狠一敲,“我看你是在房裡待昏頭了!攬霞、拂綠,將經書全部搬到經堂,不許你家小姐再碰!”
“姑母,姑母,別動我的經書。”
“搬!”
攬霞和拂綠麻溜地將經書搬空,這些天聽小姐唸經,她們幾個都快超脫紅塵、阪依佛門了好嗎!
謝渺抵抗不成只得順從,不說她現在只是個落魄的表小姐,哪怕後來成爲丞相之妻,謝氏仍能牢牢管住她。
真是憋屈啊!
謝氏將她從被窩裡拉出來,親自替她梳髮,“阿渺,你心裡有不痛快就和姑母說,不要憋在心裡,省得把身體憋壞。”
謝渺認真想了想,活了兩世,她倒真沒有任何不痛快。
上輩子她費盡心思要嫁崔慕禮,崔慕禮娶了。她要當崔家的主母,謝氏讓位了。她想要榮華尊貴,崔慕禮位極人臣後,都一一替她掙到了。
這樣說來,除了對她沒感情,外加連累她喪命以外,崔慕禮對她真是極夠意思。
“慕禮最近日出夜歸,我看着身形像是瘦了不少,晚些時候你親自燉盅雪燕送到他書房去。”
這些事哪裡輪得到謝渺來做?不過是謝氏藉此讓她親近崔慕禮罷了。
換做以前,謝渺肯定愉快答應下來,這會她卻興致闌珊,“姑母,我乏了。”
“門都沒出你哪裡來的乏?”謝氏替她戴上一支碧璽鑲金流蘇簪,見她玉面瑩瑩,滿意地道:“尚清湖裡新養了一批錦鯉甚是有趣,你去瞧瞧。”
謝渺只得帶上攬霞、拂綠去尚清湖觀魚。
湖碧水青,肥憨的錦鯉悠哉遊哉。謝渺靠在欄杆處,纖指揀灑魚食,引得魚兒們競相躍出水面。
攬霞看着好笑,“你看那條魚,長得可真肥,莫不成夜裡偷吃了廚房油水?”
拂綠偷捏了把她的腰,“我看你這裡也……”
兩個丫鬟嬉嬉鬧鬧,沒一會都藉故離開。
謝渺餵了會魚,覺得有些煩躁。重生後她每每想到往事,便靠唸經文來撫平心緒,如今姑母把經書都收走了,她該如何是好?
懨懨間,有腳步聲走近。
謝渺望去,見年輕了十歲的崔慕禮與周念南並肩行來,不禁有一瞬恍惚。
論起來,這兩人的相貌都是極好的。
周念南穿着一身靛藍色長袍,頭戴玉冠腰束錦帶,懶散地笑着,混是京城貴公子的模樣。
謝渺的目光輕輕落在崔慕禮身上。
他穿了件月白色平紋長袍,配飾都素雅的很,偏只站在那裡,氣質都比別人出衆一些。他如今只有十八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眉目間卻盡是不動聲色。
謝渺想到記憶中的他,那時候他已貴爲右相,不說她這個妻子,連天子都無法從他深邃如海的眼中探究出什麼。
謝渺心想:幸好她早倦了,他想什麼、不想什麼,她都不在意。
她看他們時,他們也在看她。
少女身着蔻梢綠交領襦裙,玉碧色絲絛沿曲線蜿蜒而下,漸染裙襬層層鋪開。肌膚雪白,黑髮如瀑,映着靚昳的衣裙,便如掩在湖塘月色中的一片荷葉,青翠欲滴,鮮活動人。
只崔慕禮與周念南不是常人,對美色早已屢見不鮮,更何況,謝渺還稱不上絕色美人。
周念南用扇子擋住半邊臉,小聲道:“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崔二,好福氣。”
崔慕禮不理會揶揄,如常向謝渺打招呼,“謝表妹,許久不見。”
面色平靜,不喜不怒,便是崔慕禮待她的一貫態度。
“崔表哥安好。”謝渺敷衍地答了一句,便看回湖中。
這就完了?她不應該款款起身,婀娜地行個禮,然後嬌柔地來一句:“表哥,真是巧,你也來賞魚嗎?”
絕對有詐。
周念南往前走幾步,笑嘻嘻地說:“謝小姐,你還沒跟我打招呼。”
謝渺只得回頭看他一眼,看完之後心想,嗯,他果真還是一如既往的惹人討厭。
她漫不經心又意有所指,“週三公子安好,崔表哥已在刑部任職年載,不知週三公子何處高就?”
京城裡誰不知道定遠侯家的三公子整日遊手好閒、不學無術,仗着有個好出身,便不用勞神想前程。她問這話,可不就是赤/裸/裸的嘲諷?
周念南被戳中痛處,一時氣憤又一時好笑。
“謝小姐竟是比家父還掛心我,周某不勝感激,若是尋得好差事,定第一時間差人告訴你。”
這是在暗指她多管閒事。
謝渺懶得與他爭論,道:“嗯。”
周念南看她無精打采,以爲她是故作姿態,便朝崔慕禮擠眉弄眼。
看到沒?等着你噓寒問暖呢。
崔慕禮出於禮貌問道:“聽說謝表妹前些日子上清心庵摔了一跤,可有大礙?”
謝渺:“沒有,很好。”
言簡意賅,不願多說一個字——上輩子婚後他們之間的相處也是這般。
崔慕禮雖察覺她與以往不同,卻不在意,笑道:“我和念南還有事,先走一步。”
“慢走不送。”
謝渺再次靠回欄杆,捻了把魚食,手臂往外一伸——只聽咔嚓一聲,欄杆應聲斷裂!而全身都靠在欄杆上的謝渺猝不及防地翻進了湖裡。
“噗通!”
“……”
“……”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的崔慕禮和周念南急忙跑到湖邊,見謝渺從水中伸出腦袋,吃力地攀着欄杆以防下沉。
一頭青絲貼服地黏在臉上,頭上還頂還幾株水草,滑稽又狼狽。
得,碧葉入水成青蛙了。
“噗嗤……”周念南忍俊不禁。
崔慕禮的嘴角也翹了一些。
謝渺吐出不小心吃到的水,用力瞪着他們,“你們還要看多久?”
兩人方纔回過神,周念南正欲下水營救,被崔慕禮一把扯住。
周念南瞬時懂了:不能救,這可能是謝渺設得計。
謝渺抹去面上水漬,見兩人還在你儂我儂地對視,不禁有些上氣,“你們打算就這麼一直站着?”
聞言,崔慕禮朝她深深作揖,“我這就去喊丫鬟,表妹稍等。”
周念南更是二話不說拉着他走了。
兩人片刻就沒了蹤影,湖子裡,謝渺的綠衣似浮萍散開。錦鯉們離得遠遠的,好奇地觀望着她。
愣了會就明白過來的謝渺努力保持微笑,但還是忍不住冷哼一聲:她好不容易重生一回,別說主動纏上他們,就是求她嫁她也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