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芳菲, 好春藏不住,牆斜杏花梢。
花朝宴便定在每年的四月十五,春和景明, 百花齊放時。它最早是由前前朝最受寵的蕭貴妃提辦, 邀請三品以上官員家中適齡的公子小姐, 到清月宮宴遊賞景。屆時, 洛陽會送來當地花神節選出的二十株精品花卉, 開價競拍,價高者得,所籌銀錢將悉數捐贈與國寺, 用於爲民祈福,肅奉明禋。
於上, 花朝宴寓意深遠, 福澤厚長。於下, 妙齡男女難得匯聚一堂,共享花前雅事。理所當然的, 即便改朝換代,花朝宴亦雷打不動地延續至今。
花朝宴每年均由京城舉足輕重的貴婦舉辦,今年輪到的是右相夫人。提前幾日,花朝宴的請柬便飛往京中有名望的各家府邸中。
崔家自是當仁不讓。
崔夕寧和崔夕珺參加過花朝宴,收到請柬並不意外, 出乎預料的是, 謝渺也收到了。
對此, 謝氏與崔夕寧困惑, 謝渺一頭霧水, 而崔夕珺則是怒火中燒。
“謝表姐。”她將請柬扔到桌子上,顧不得謝氏還在場, 口口聲聲地質問:“你一個九品縣令之女,爹孃都去世不知多少年,憑什麼去參加花朝宴?”
謝氏坐在主位上,強忍住不悅,溫聲道:“夕珺,她們許是看在你祖父和父親的面子上——”
“那是我的祖父與父親,他們姓崔。”崔夕珺望着她笨重的腹部,直言不諱,“您肚中的確是父親的孩兒,但謝渺姓謝,與崔家毫無關係。”
眼看謝氏的笑容褪去,神色變得尷尬,崔夕珺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是了,看到謝氏不開心,她便舒坦不少。
按理說這是二房的家事,崔夕寧不該多言。但她與謝渺如今關係甚親,難免替她打抱不平,只她剛想開口,便被謝渺的眼神攔了下來。
謝渺揀起紅底燙金請柬,翻開仔細端詳,上頭清晰寫着八個字:敬邀謝家小姐,謝渺——
她側眸看向崔夕珺,認真地建議:“夕珺表妹,說實話,我也不知爲何右相夫人會邀請我參加花朝宴,要不然,你替我去問問?”
崔夕珺:……問誰,問右相夫人?
“你——”崔夕珺回過神,意識到她在調侃自己,擡手指着她,狠狠地跺了跺腳,“謝渺,你不要欺人太甚!等我二哥回來,我定要讓他知道你牙尖嘴利的真面目!”
說去唄,誰怕誰?
謝渺深感無趣,越過她走向謝氏,“姑母,趁天色還早,我陪你去花園走走。”
謝氏扶着她起身,與崔夕珺交身錯過時,失望溢於言表。
崔夕珺還想追上去理論,被崔夕寧一把拉住,低聲呵斥:“夕珺!二嬸身子重,你莫要再任性妄爲。”
崔夕珺眼中劃過茫然,隨即被憤懣不甘填得滿滿。
*
與崔夕珺分開後,崔夕寧去了趟李氏屋裡,母女倆敘話後,她便急匆匆地趕往海花苑。
謝渺正在吩咐拂綠與攬霞晾曬經書,見她心神不寧地闖進來,忙問:“出了什麼事?”
崔夕寧拉着她進書房,合上門後,慌張道:“阿渺,我母親打算給我說親了!”
謝渺問:“哪家的公子?”
崔夕寧道:“便是那右相家的五公子,幼年因騎馬摔傷了腿的那位!”
謝渺撫額,心道果然。
前世與崔夕寧定親的便是這位辜三公子,說起來,除去瘸了腿外加性情冷漠,這位辜三公子倒是未傳出其他聳人聽聞的傳言。前世崔夕寧自縊身亡後,辜三公子背上克妻的名號,可他並沒有記恨崔家,反倒在每年崔夕寧的忌日之時,會去她墳前祭上一束白菊。
依她看來,辜三公子亦是位重情之人,這也是初時她勸崔夕寧與孫慎元各走各路的原因。
謝渺甩開滿腦子的胡思亂想,直指要點,“大伯母要你去花朝宴與他相看?”
崔夕寧點點頭,又猛地搖搖頭,“阿渺,你知道我心中只有慎郎,我不願嫁給其他人!”
謝渺拍拍她的肩膀,“冷靜,鎮定,你既然知曉大伯母的目的,屆時裝病推脫即可。”
崔夕寧憂慮不減,仍心事重重,“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若母親再次安排——”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謝渺意有所指地道:“等東風到了,你與孫慎元的事也就成了一半。”
崔夕寧追問:“何爲東風?”
謝渺一臉嚴肅,“此乃天機,不可輕易泄露。”
崔夕寧失笑,牽過她的一綹青絲,往她臉上撓了撓,“壞傢伙,就知道逗我!對了,你呢,要去花朝宴嗎?”
謝渺用帕子掩着脣,手扶額鬂,氣息虛弱地道:“夜間露寒,我不小心着了涼,頭暈得很……”
崔夕寧笑了一陣,又有些猶豫,“你我都裝病不去,豈不是隻有夕珺赴宴?”
經她提醒,謝渺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她沒有收到請柬,是崔夕珺與崔夕寧兩人去參加花朝宴。崔夕珺在宴上不知爲何與慶陽郡主起了衝突,過後,慶陽親自登門道歉,但崔夕珺也被罰禁閉祠堂兩月。
謝渺不清楚細節,也並不好奇,橫豎她沒辦阻攔崔夕珺的行爲。
“沒事。”她隨口道:“不是還有蘇家小姐嗎?”
*
花朝宴前日,謝渺又“病”了。
謝氏前來探望,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懨懨,盡顯病態。
謝氏鬱悶至極,“怎麼又病了!”
謝渺努力坐起身,靠在牀頭,有氣無力地道:“姑母,是阿渺不爭氣,好不容易受邀去花朝宴,卻——咳咳,咳咳!”
謝氏剛想勸慰,忽然瞥見她領口沾到的可疑白色粉末,再端詳她異常慘白的臉……
她狐疑地眯眼,須臾,轉向拂綠與攬霞,厲聲呵斥:“給我跪下!”
攬霞和拂綠被嚇得一抖,連忙噗通跪下,“二、二夫人。”
謝氏冷聲道:“你們二人該不該罰?”
啊,二夫人發現她們幫小姐裝病了嗎?
拂綠與攬霞不敢回嘴,磕頭道:“該罰。”
謝氏懶得和她們多說,擺擺手,“去白管家那裡各領十大板,扣三個月的月錢。”
拂綠和攬霞低聲應是,弓着身要走,離開前可憐兮兮地看了謝渺一眼。
謝渺:……這跟她想的不一樣。
“慢着!”謝渺扯住謝氏的袖口,乾巴巴地道:“姑母,我生病,您罰她們幹嘛?”
謝氏道:“你數數,這半年來生了多少次病?她們身爲你的丫鬟,照顧主子不周,我沒將她們打發出府已是仁慈!”
謝渺還想挽救,“姑母,她們自小跟着我,與我情同姐妹——”
謝氏笑了,“我當然知曉你們情同姐妹。”
謝氏走到攬霞身邊,示意她拉下衣領,露出脖頸處的淡疤,“這是我要嫁人那年,謝沁故意往你臉上潑滾燙的茶水,攬霞推開了你,自己卻被燙傷的印記吧?”
回顧過往,謝渺微默,“是。”
謝氏又看向拂綠,“還有這丫頭,以往有人欺負你,都是她衝上去護着你,被打了也不吭聲,是嗎?”
“對。”謝渺道:“所以您……”能不能別罰她們?
“那又怎樣?”謝氏語氣一變,“該罰的還是要罰,不然她們往後愈加鬆懈,怎能照顧好你?”
說罷,謝氏靜靜地等待,似乎在等她作出選擇。
在謝氏似看透一切的眼神下,謝渺敗下陣來,望望帳頂,又看看裘被,精神猛地一震,抖擻道:“姑母,我覺得我好多了,明日應該能參加花朝宴。”
謝氏冷眼旁觀,呵呵,再演啊。
謝渺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手,“姑母,阿渺最喜歡你了。”
謝氏不跟她一般見識,道:“花朝宴裡貴人衆多,你權當去湊個熱鬧,見見世面也好。”
謝渺道:“好。”
“至於夕珺……”謝氏搖頭嘆息,無奈道:“她在家受寵,行事難免衝動,若有出格之舉,你能勸便勸兩句。”
謝渺滿口答應,“好。”
*
暮落於山,夜色席捲。
數輛馬車停在驛站前,馬伕正在添水加食。不遠處的官道旁,一名身形削瘦的中年男子坐在木製輪椅上,面向南方,眸光怔忡。
故鄉在前,近卻情怯。
八年了啊……
門簾被掀起,身着煦色暗雲紋錦袍的年輕公子走出,悄然站至他身側,“鄒將軍,明日午時我們即可到達京城。”
鄒遠道收回視線,脣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雙腿已殘,如何能當得起將軍一稱?崔大人喚我名字即可。”
崔慕禮雙手負在身後,餘暉描繪出他的側臉輪廓,精緻得無可挑剔,“您在軍中威名依舊,這一聲將軍,您當之無愧。”
鄒遠道苦笑不已,低頭看向那雙已多年未有知覺的腿,“廉頗老矣……”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響起,伴隨着孩童精神奕奕地叫喊,“爹爹!”
鄒遠道轉過輪椅,微笑着抱住衝過來的一抹小小人影,“聰兒。”
年約六歲的瘦弱男童瞪着一雙圓溜溜的眼,從懷裡掏出一朵野雛菊,“您看,我摘了一朵花,可漂亮了。”
鄒遠道拍拍他衣衫上沾到的草屑,配合道:“確實漂亮。”
聰兒沒有冷落一旁的崔慕禮,轉向他踮起腳,將花送到他面前,“崔大哥,你也看看,可漂亮了!”
崔慕禮俯首輕嗅,笑問:“聰兒在哪裡摘的?”
聰兒回身指指驛站後邊,“就在屋後,崔大哥要摘嗎?我陪你去!”
“聰兒,該吃飯了。”青衣婦人掀開門簾,容貌秀慧,氣質舒雅。
“娘!”聰兒開心地跑到她身邊,嘰嘰喳喳地問:“今晚都有什麼菜?有紅燒肘子與糖醋魚和油燜大蝦嗎?”
呂香禾摸摸他的頭,道:“你身上疹子未好,少吃油膩的東西,娘給你做了香椿炒蛋和絲瓜肉圓湯。快,去洗個手,給你爹盛飯。”
聰兒蹦蹦跳跳地進驛站,呂香禾朝崔慕禮略一頷首,道:“崔大人,我親自下廚做了些菜,您要是不嫌棄,就跟我們一起用些。”
崔慕禮道:“那本官就不與夫人客氣了。”
呂香禾走到鄒遠道身後,推着木輪椅往前走,鄒遠道習慣性地覆上她的手,“辛苦夫人。”
呂香禾沒說話,面上卻露出淺淺笑意。
第二日中午,崔慕禮護送鄒遠道一家到了寧德將軍府。
站在早已荒敗的將軍府前,鄒遠道遲遲未語,心緒複雜難言。
聰兒牽着呂香禾的衣角,擡起頭,好奇地望向那高大闊氣的牌匾,“爹,娘,這是哪裡?”
崔慕禮道:“這是你們的家。”
家。
鄒遠道的瞳孔一震,緊抿的脣瓣泄露出幾許痛苦。呂香禾知他不好受,蹲下身,溫柔握住他的手。
“就送到這裡吧。”呂香禾道:“崔大人,這一路多謝您的關照。”
崔慕禮拱手,笑道:“都是本官分內之事,鄒夫人無需客氣。”
目送鄒家進將軍府後,崔慕禮並未立時離開,在原地站了許久,纔回到馬車裡,對外吩咐:“去將鄒夫人的生平調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