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渺心中的苦很快便在清心庵的裊繞香火中消凐。
清心庵建在鳳凰山半腰處,藏於高林,沐初日之暉,供百年香火,鐘磬聲幽沉綿長。
莊嚴大殿中,謝渺跪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與諸多女弟子一起唸佛誦經。待一輪經念罷,慧覺師太不禁對她另眼相看,“謝小姐小小年紀,難爲有如此心性。”
謝渺半月前以修養之名住進庵中,原以爲她跟其他香客一般,拜拜佛燒燒香便了事,沒成想她日日跟着庵中弟子修課,竟比出家之人還要虔誠。
慧覺師太有些好奇,明明上回見面時謝渺只一介嬌稚少女,不知經歷何等遭遇,竟在短短半月內蛻變得這般沉穩?
謝渺自然不能說出事實,只道:“許是得佛祖指引,突然醒悟了。”
慧覺師太並不多問,道:“既是如此,謝小姐可每日來聽我論經唸佛,參悟其中奧秘。”
謝渺微笑點頭,“我正有此意。”
慧覺師太起身,聽得謝渺低聲道:“師太慢行,我有一事想請您幫忙……”
山光隱去,煙霞流動,謝渺踩着步步餘暉踏入院落中。
這是清心庵招待香客的院落,小巧素雅。院中栽着一顆柿子樹,此刻枝頭結紅帶青,遠遠望着似一盞盞小燈籠。
攬霞在樹下襬了飯,清炒萵筍、白菜豆腐、涼拌藕片,還有一道蓴菜湯。
幾人不講究尊卑,一同坐下用飯。謝渺身體好轉許多,胃口也恢復不少。倒是一貫能吃的攬霞如打焉的白菜,拿着筷子的手有氣無力。
她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坐直身子,高深莫測地道:“小姐,奴婢悟了。”
謝渺有那麼半瞬在欣慰,不愧是自己的丫鬟,才聆聽幾天梵音就體會到佛法奧妙,便聽她道:“奴婢可算是悟了,爲什麼除了尼姑以外其他人都不願意長住庵裡,因爲沒有肉的菜太不下飯了!”
謝渺:……是她想太多。
攬霞還在感嘆:“真不知道那些尼姑們怎麼呆得住。”
謝渺淡定地夾了片藕,“出家人四大皆空,自然不在乎這點口舌之慾。”
攬霞歪着腦袋道:“人生在世,衣食住行,食排第二,若食都不能盡興,那還有什麼意思?”
拂綠伸出食指推她額頭,“你啊你,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真是個吃貨!”
攬霞唉聲嘆氣,“只可惜這會除了齋菜再無其他可……”
“吧嗒”一聲,一顆柿子從樹上掉落,恰好砸到攬霞的腦袋。攬霞捂着頭往後仰倒,摔了個四腳朝天。
拂綠一貫老成,見她出糗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一邊扶她一邊道:“當真是瞌睡來了遞枕頭——正是時候!”
謝渺擡頭望向一樹果實,微微彎了眼。
明日便打幾顆柿子來吃吧。
*
說好明日摘柿子,攬霞等不及,夜裡就夢上了。
夢裡她還是九、十歲的模樣,與小姐還有拂綠住在謝家老宅裡。小姐因爲姑母要出嫁,一邊欣喜,一邊又悶悶不樂。她想逗小姐開心,便瞄上了院子裡那顆柿子樹。
聽說那是老爺與夫人成婚時親手種下的,每秋天便會結出好多果子,紅彤彤,光溜溜,饞人的很。二夫人出嫁前,會叫她們摘了柿子圍桌分食,但自從二夫人定下遠嫁後,柿子樹亦如小姐一般無精打采,再結不成幾個果子了。
柿子很甜,她想着小姐吃點甜,心裡會好受些。哪怕柿子樹上只掛着可憐的幾點紅也聊勝於無,不是嗎?
她哼哧哼哧搬來梯子架在樹上,像猴子一般爬了上去,拿着剪子一剪一個。
咔嚓。
咔嚓。
咔嚓……
熟睡中的攬霞動了動耳朵,驀地睜開眼,直挺挺地坐起來。
咔嚓,咔嚓,咔嚓。
她揉了揉眼睛,不是在做夢,院子裡真的有聲音!
她扒開門縫往外看,只見黑乎乎的院子裡,若隱若現的一抹身影在柿子樹上活動。
何方小賊,竟然敢來偷她的柿子!
攬霞抄起門旁的掃帚,以雷霆萬鈞之勢衝出門直奔樹下,如俠客出劍一般抽出掃帚瞄準樹上的黑影,怒氣衝衝地道:“哪裡來的賊人,竟敢來偷柿子?”
樹上的黑影沒想到會被發現,嚇得差點掉下來,勉強抱住樹幹才穩住身子。
夜正深,四處黑漆漆地,攬霞看不太清他的面容,然而並不影響發揮,“你給我下來,我要將你押送到官府去!我們家表少爺是刑部大官,我要讓他給你治罪!將你發配到邊疆種地……”
“攬霞,住嘴!”
拂綠聽到門外的動靜,急忙穿好衣服提了燈出來。昏黃的光照亮一隅天地,拂綠擡高手臂一看,見柿子樹上趴着一抹矮小的身影,明顯身量未足。
竟是個孩子。
攬霞此時也看得清楚,“小毛賊,你既然敢偷東西就要做好被制裁的準備!你給我下來!”
面對咄咄逼人的攬霞,樹上的孩子一聲不吭,似乎只要不做聲,就能從這可怕的場景摘出身去。
攬霞失去耐心,“不下來?那就我上去!”
她正挽起袖子打算爬上樹去,謝渺也走了出來。
她連忙告狀:“小姐,奴婢睡得正好,聽到院子裡有動靜,出來一看,原來是個小賊在偷柿子……奴婢這就上去抓她下來,明兒扭送到刑部去!”
“我、我不是賊,你們不要送我去牢裡!”樹上傳來一道顫抖地、帶着哭腔的細細童音。
謝渺皺了眉頭,循聲望去。一個灰撲撲的身影正趴在樹上,看不清臉和表情,但從聲音來聽,已經嚇得不輕。
這時門口響起敲門聲,巡夜尼姑問道:“謝小姐,可是院子裡出了事?”
謝渺看了眼拂綠,拂綠立刻捂住攬霞正待開口的嘴。
“驚擾師太了,院裡無事,是我的丫頭睡覺夢魘,現下已經好了。”謝渺提高聲音道。
待巡夜尼姑離開,謝渺提了燈走到樹下。
她問:“你是何人?”
樹上的孩子靜了半晌,弱聲道:“我是住在山下的正經人家,我不是小毛賊。”
謝渺道:“既不是賊,還待在樹上做什麼?”
孩子縮了縮身子,指向攬霞,聲聲控訴,“她說我是賊,她要送我去刑部大牢,她要讓大人罰我去邊疆種地!”
被捂住嘴的攬霞:“水讓泥透沃德識字(誰讓你偷我的柿子)……”
謝渺道:“拂綠,將攬霞帶進去。”
拂綠照做,院子裡只剩下謝渺和樹上的孩子。
謝渺朝她招招手,溫和地道:“她走了,下來吧。”
孩子猶豫着,“你、你是她的小姐嗎?”
謝渺道:“是,她聽我的話,不會再來抓你。”
孩子問:“那你會送我去刑部大牢嗎?”
謝渺哭笑不得,“這是清心庵裡的柿子樹,與我有何干系?我即便去上告,人家也是不管的。”
“那你走遠些。”
謝渺站到牆角,見樹上那人靈活地爬下來。她看着八九歲的模樣,扎着雙髻,穿着一身打着補丁的粗布裙,臉上髒兮兮的,唯獨一雙黑黢黢的眼在夜裡分外明亮。她手上提着個籃子,裡面裝着幾個柿子,見謝渺看過來立馬藏到身後。
她表情警戒中帶點忐忑,仍在爲自己辯解:“柿子熟了,再不摘掉到地上就可惜了。”
“嗯。”謝渺道:“確實是,今晚上我們用飯時就掉下一顆,砸到了攬霞的腦袋。”
“攬霞是誰?”
“就是剛纔喊着要抓你的那個。”
女童咧嘴一笑,好不開心,“砸得好。”誰讓她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賊,還要扭送她去刑部!
“你的表哥真在刑部當差嗎?”她好奇地問眼前這個漂亮的小姐。
謝渺搖搖頭,“沒有血緣關係的遠親,他纔不會管我的事。”
女童的表情這時才放鬆,“我就知道她在撒謊,刑部大人哪有那麼多親戚,還正好叫我趕上了。”
雖已確定面前的女娃沒有危害,謝渺心中仍有疑慮。清心庵作爲百年庵堂,戒律森嚴,夜間有專人巡護,眼前的孩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她便直接問了,“你是怎麼進來的?”
女童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頰,“我有時會幫庵裡的師太辦事,對這裡自然熟門熟路……”她指着謝渺身後道:“牆角有處狗洞,我是從那裡爬進來的。”
謝渺回頭,見牆角處壓着一塊大石頭,應當是正好掩住了洞口。
謝渺點點頭,心道明日就叫攬霞去堵上。
一陣夜風襲來,女童打了個噴嚏,鼻子裡竄出兩條清涕。
謝渺從袖子裡拿出帕子,朝她慢慢走去,“我給你擦擦。”
女童想跑,可腳像長在地上了一樣,怎麼都擡不起來。
竹編燈籠散着溫暖的光,罩着她黛青色的衣裙,晃呀晃,晃到她身前。漂亮的小姐蹲下身子,動作輕柔地替她擦拭鼻涕。
“夜裡涼,你穿得太少,要生病的。”
謝渺下意識的關心,女童聽了,“哇”的一聲哭出來,抱緊她的腰大喊:“娘,我好想你啊!”
十五歲的謝渺喜當娘!
*
半個時辰後,謝渺將女童的身世打聽得清清楚楚。
女童名叫孫巧姑,今年八歲,就住在山腳的吉山村,家裡有個六十五歲的祖母,還有個秀才兄長。她的父親是個爛賭酒鬼,日日打罵她的孃親,直到有一天孃親受不了,收拾了包袱一走了之,而父親也在去年冬天的大雪夜裡,因醉酒睡倒在田地裡活活凍死。
兄長專心於學業,祖母又行動不便,家裡只靠巧姑做活來養家。巧姑平日裡幫人跑腿打雜幹些農活,可即便如此也是入不敷出。於是她將主意打到清心庵的柿子樹上,想摘了柿子做成柿餅拿去賣。
誰成想出師不利,剛摘幾顆就被發現了。
巧姑哭得眼淚鼻涕湊在一起,攬霞也……毫不遜色。
方纔還咋咋呼呼要將巧姑扭送去刑部的人,這會哭得不能自已,“巧姑妹妹,原來你的身世這樣可憐。你要摘柿子就去摘吧,橫豎那麼多,我們幾個也吃不完。”
拂綠一手捂住眼睛,不忍看她。這丫頭真是……說不出的缺心眼兒。柿子樹是清心庵的,輪得着她們指派給誰嗎?不過拂綠也理解她的心情,不說謝渺,她和攬霞本身就出自貧苦家庭,自然能懂巧姑的苦處。
拂綠看向小姐,見她微微笑着,已是有主意的模樣。
“巧姑,你方纔說你會做柿子餅?”謝渺問。
巧姑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是的,姐姐,我祖母以前最會做柿餅,只是如今躺在牀上不能動,便全部都教給我了。你別看我年紀小,做柿餅特別有天分,我祖母都誇我青比藍更藍。”
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你真厲害。”謝渺摸摸她的頭,轉向兩個丫鬟,“你們可想吃柿餅?”
攬霞和拂綠眼睛一亮,齊刷刷點頭,“想!”
謝渺又問巧姑,“巧姑,姐姐想僱你替我們做柿餅,酬勞就按三文錢一個來算,你可願意?”
三文錢一個?那做一百個,豈不是有三百文?
巧姑蹦起來,高高舉起手,喜笑顏開地道:“姐姐,我願意!”
她叫着姐姐,讓謝渺想起剛纔的那一聲“娘”。
巧姑的娘走了許多年,一次都沒有回來看過她。謝渺剛纔關懷的語氣像極了她,巧姑便脫口而出喊了一聲娘。
這是活了兩世,謝渺聽到的第一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