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崔慕禮現身, 衆人可謂是臉色各異,五彩繽紛。
崔夕珺與丁明軒是驚喜,溫如彬如鯁在喉,蘇盼雁急張拘諸, 而謝渺跟崔夕寧則隔岸觀火。
兩姑嫂恨不得搬張凳子看熱鬧, 尤其謝渺, 全然忘了自己是某人妻子。
短暫沉默後, 好幾人都搶着開口。
崔夕珺:“二哥……”
丁明軒:“慕禮……”
蘇盼雁:“溫哥哥……”
連溫如彬都開了口:“崔二公子。”
一片叫喊中, 崔慕禮越過衆人, 徑直走到謝渺面前, “阿渺。”
謝渺壓低聲音問:“你怎麼來了?”
崔慕禮道:“我路過此地,見到你的護衛在外頭, 便進來看看你。”
她的護衛正是尼姑妙容, 真名叫江容,之前曾說自己是周家護衛,其實是崔慕禮手下的一名暗衛。
謝渺道:“看完了, 你趕緊回去辦公吧。”
崔慕禮道:“無礙, 今日本就是休沐,我陪你四處逛逛。”
謝渺道:“那我不逛了。”
崔慕禮道:“正好, 我們一道回府。”
謝渺:……
丁明軒強行找存在感,打趣道:“慕禮,你太不厚道,有了妻子便瞧不見爲兄了嗎?”
崔慕禮還未說話, 崔夕珺便道:“那是,我二哥眼裡只有嫂嫂, 根本瞧不見其他人呢。”
她語氣刻意,話裡有話, 在場的各位都聽懂了。
蘇盼雁委屈不已,明知崔夕珺在針對自己,卻沒有立場反駁。
溫如彬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本能地想替她說話,憶起往事,心卻快速冷了下來。
罷了,她根本不需要他的維護。
他重新看向崔慕禮,正是眼前這名青年害得他與菀菀解除了婚約。他憤憤不平,偏無可奈何,蓋因菀菀是單廂情願。
他一時覺得菀菀活該,一時又覺得崔慕禮不知好歹,兩種情緒不斷交織,竟滋生出一股衝動來。
“崔二公子。”他不甘心被無視,道:“在下乃翰林院編修溫如彬,久聞你君子端方,識禮知書,今日一見卻是名不副實,不過如此。”
言語之間全是挑釁!
而崔慕禮依舊沒理他,低頭看向妻子,問:“中午想吃什麼菜?我吩咐小廚房去做。”
謝渺很想猛晃他的肩膀:搞清楚重點啊,現在是討論菜色的時候嗎?!
衆人都看出他是故意給溫如彬難堪,但爲何要這麼做?按理說這兩人從前並無糾葛,除了,除了……
衆人齊刷刷地看向蘇盼雁,莫非?難道?竟然?
溫如彬到底是沉不住氣,“崔二公子,我主動向你問好,你卻三番兩次裝沒聽到,敢問閣下,我在哪裡得罪過你?”
崔慕禮擡眸,“溫大人年紀輕輕,記憶力卻衰退的厲害。”
“你,你把話說清楚!”溫如彬怒不可遏,分明是崔慕禮有愧於他,而今卻反過來刁難他,實在是荒謬至極!
眼看“戰火”一觸即發,蘇盼雁認爲自己該站出來阻止這場鬧劇。但不等她出聲,崔慕禮便輕蔑地道:“溫大人曾對崔某妻子出言不遜,這麼快便忘得一乾二淨了嗎?”
啊,這猝不及防的答案?
衆人神色呆滯,謝渺也深感意外,崔慕禮怎會知曉這些?當時只有周……
她眸光輕晃,很快又平靜無波。
溫如彬顯得異常狼狽,他下意識地盯住謝渺,覺得是她暗裡告了狀,然而轉念一想,他們是夫妻,此舉簡直理所應當。
崔慕禮臉上帶笑,語調卻嘲弄,“溫大人身爲朝廷命官,任職許久卻無所建樹,反倒在刁難我妻上長篇大論,當真是另崔某刮目相看。”
溫如彬被說得啞然失色,無他,皆因崔慕禮句句屬實。
崔慕禮不打算放過他,“溫大人可知河邊無青草的道理?”
河邊無青草,不缺多嘴驢。
都是文化人,莫說溫如彬,便連丁明軒也知道此理,崔慕禮這是在暗罵溫如彬多嘴多舌呢!
溫如彬憋得滿臉通紅,往常能說會道的嘴,這會愣是發揮不出半點用處。
蘇盼雁忍不住替他說話,“崔二哥,溫哥哥他並無惡意,當時只是無心之言。”
“哦?”崔慕禮道:“那敢問蘇小姐替前未婚夫說話,是無心之言,亦或餘情未了?”
很好,蘇盼雁頓時噤聲,連丁明軒都不敢再貿然開口。
沒想到慕禮平時溫文有禮,懟起人來犀利如刀。溫如彬和蘇盼雁都快被他扎死了,但他似乎還想繼續。
他道:“溫大人與蘇小姐雖解除了婚約,但——”
“我餓了。”旁邊飄來一句話,是謝渺在對崔夕寧道:“想去知味樓用午膳。”
崔慕禮立即收斂火氣,對妻子溫聲細語,“那便去知味樓,我請主廚親自做幾道你愛吃的菜。”
咄咄逼人的攻勢便因謝渺肚子餓而潦草收尾。
崔慕禮帶着妻子、妹妹們去知味樓用過膳,回程的路上,夫妻倆上了一輛馬車。
剛坐穩,崔慕禮便遞來一碟子糕點,“阿渺,吃點山楂糕消食。”
謝渺沒理,問道:“你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給溫如彬難堪,不怕他記恨在心,打擊報復你嗎?”
崔慕禮改拿起扇子,替她搖扇送風,“那我便拭目以待。”
真是好囂張的回答。
謝渺不願領情,“崔慕禮,這是我與他之間的恩怨,無需你多管閒事。”
崔慕禮道:“阿渺,你已是我的妻子。”
“貌合神離的婚事而已。”她道:“我不當真,你也趁早回頭是岸。”
她總是不放過任何能打擊他的機會。
崔慕禮笑了笑,繼續爲她打起扇子。
*
晚間,謝氏差人來找謝渺,稱有事要和她商量。
謝渺到蒹葭苑陪小慕晟玩了會,才聽謝氏說起正事。
再有三日便是何氏的忌辰,以往崔慕禮未娶妻,忌辰便由謝氏來準備,然而謝渺進門後,於情於理,她都比謝氏更適合操持此事。
實際上,謝氏已準備好了所有物件,將流程與注意事項詳細地寫進單子,當面叮囑數遍,再派嫣紫到侄女身邊幫忙——謝渺只需按部就班地照做就好。
謝渺沒有推脫姑母的好意,盡數應下。
前世她在定遠侯府、崔府相繼出事後,也就是十七歲末才嫁給崔慕禮,次年才接過謝氏的活,替何氏準備忌辰。今生因成婚時間提前,許多事也都發生了改變。
無礙,都是些熟能生巧的事情。
*
眨眼便是何氏忌辰。
在崔士碩的帶領下,崔家二房穿着素服,清晨便前往墓地爲何氏祭拜。
冰冷而堅硬的曲陽石雕墓碑矗立在墳地,周邊荒草叢生。
崔士碩挽起袖子,一聲不吭地清理起雜草,崔慕禮見狀,同樣親力親爲。
一旁的謝氏、崔夕珺及衆僕已見怪不怪,謝渺亦沒有做聲。
父子倆清理過雜草,擦淨墓碑上的灰塵,奴僕們這才上前,擺好瓜果祭品,提上滿滿幾籃子的紙錢。
按照輩分,二房的人依次爲何氏祭拜。先是崔士碩與謝氏,再是崔慕禮與謝渺,最後纔是崔夕珺。
崔夕珺跪在墓前,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
“娘。”她紅着眼眶,微帶哽咽地道:“又一年過去,夕珺來看您了。”
何氏在她四歲時便去世,那會她纔開始記事。旁人傷心委屈時有孃親安慰,而她只有祖母與乳孃。祖母疼愛她,乳孃待她百依百順,但她們都不是何氏。
崔夕珺控制不住地想:若孃親還在世,便不會有後來的謝氏,不會有謝渺……
她低眸垂淚,默默地燒起紙錢。
崔士碩見狀,愧色一閃而逝,隨即轉過身,黯然地望向遠方。
回到崔府,崔夕珺神思恍惚,在下馬車時摔了一跤。謝氏正好站在旁邊,連忙伸手去扶,她愣了一瞬,緊接着扭過頭,扶着丫鬟的手起身。
崔士碩皺起眉頭,“夕珺,不可無理,快向你母親道歉,”
母親?
崔夕珺再壓抑不住委屈,含着淚道:“今日我只有一個母親,她姓何名清婉,是滎陽郡守之女,是您曾經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捂着臉跑開,崔士碩想追上去,被謝氏伸手攔下。
“老爺,您讓夕珺靜一靜。”謝氏衝他搖搖頭,道:“畢竟是姐姐的忌辰。”
崔士碩心中五味雜陳,有對女兒不懂事的惱怒,有對妻子理解的感激,亦有對往事的悵惘。
若他沒有單相情願求娶婉娘,一切便都不會發生。
見崔士碩又陷入懊悔中,謝氏無聲嘆息,隨便找了個藉口,將他引回了蒹葭苑。
崔慕禮夫婦則從頭至尾都置身事外。
有長輩在,根本輪不到他們管教崔夕珺,更何況謝渺可沒那份閒心。八月份的天氣炎熱,她忙活了一天,滿腦子只想回去洗漱休息。
崔慕禮當然是依她啊!
等她梳洗完畢,崔慕禮也換了身衣裳,與她一道用起晚膳。
依舊是謝渺愛吃的那些菜,全素,不帶一絲葷腥。
見崔慕禮慢騰騰地吃着清炒絲瓜、涼拌豆腐、西芹百合等等素菜,謝渺越看越覺得違和。
因何氏忌辰的關係,整個二房得茹素五天,但撇開此事,崔慕禮也跟着她用了許多天的素。
“崔慕禮。”她借題發揮,道:“我習慣了茹素,你卻不能老吃這些,這樣吧,你我分開——”
“茹素很好。”崔慕禮道:“你吃什麼我便吃什麼。”
她執意說完,“你每日公務繁忙,吃這些怎麼夠?往後叫小廚房分開做菜,你去前院吃,咱們葷素分開,互不干擾。”
換做從前的崔二公子,被人嫌棄至此,早已拂袖而去。然而今非昔比……
他道:“阿渺,我不願。”
謝渺被氣得頭疼,恰好此時白飯偷溜進屋,扒着她的裙襬求關注,她便乾脆放下筷子,抱着白飯往外走。
“我吃飽了,你慢用。”
崔慕禮坐在原地,久久未動。
明明院子裡還養着另一隻寵物,同樣的雪白,同樣的精靈可愛。但阿渺的目光從未看過它,眼中只有白飯,一有空便將它抱在懷中。
那是念南留給她的唯一東西。
她心裡還記掛着念南嗎?若當初沒有那道聖旨,或許她與念南能夠幸福——
他倏然冷下眼眸。
不,人生沒有或許。她已是他的妻,永遠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