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在門口頓了一下,還是猶豫着走進來,她的眉頭一直緊皺着,身後還跟着一個手持處置盤的護士,那上面放着什麼東西,蕭北寒猜也猜得到。
痛苦自上而下,寒冷自下而上,兩股力量糾纏着想要把人逼瘋,他的手不住地顫抖,越是不想去看着那一小塊的白布,越是移不開目光,三個月的孕育和成長,到現在只留下一塊白布蓋着。
“患者,你醒了啊?感覺怎麼樣?”
醫生從牙縫中擠出來一個微笑,比哭喪着臉還要糾結,這句話她問過很多次,應該已經十分熟悉纔對,可面對顏雪染,她竟然有些問不出口。
“還好。”
“恩,之前量過體溫,沒發燒,肚子還疼嗎?或者,有什麼其他的不舒服的感覺嗎?你本身就有些貧血,以後要注意飲食,除了這個以外,你的身體狀況還不錯,好好養着,孩子以後可以慢慢生,現在還是要養好身體的。”
“沒有,謝謝醫生。”
顏雪染的回覆依舊是那麼冷淡,即使她沒了孩子,也沒有資格去指責無辜的人,除了跟蕭北寒獨處的時候,她竟然不知道要怎麼流淚,明明傷心欲絕,卻好像已經喪失了流淚的能力。
這一刻,她突然有些幻想,如果她強行讓自己流淚,出來的會不會是鮮血呢?就跟自己失去孩子的時候一樣豔紅。
“額……不用謝,還有一件事……”
醫生看了看一臉矛盾的蕭北寒,又看了看顏雪染,從護士手中接過處置盤,猶豫了好久,來之前編好的話現在已經忘得一乾二淨,自己說出口的話註定要傷人的。
“恩?”
顏雪染的目光定在那裡,在蕭北寒的攙扶下,坐了起來,那上面的一塊白布純美無暇,連毛邊都沒有,顏雪染不由得想:這白布曾經送走過多少個孩子,那些父母是否也跟自己一樣悲傷?
如果他們共用着同一小塊白布,那麼它會不會牽引這些孩子遇上彼此,就算這孩子已經不在了,還是不忍心讓他孤單啊!
“患者,這個是……很抱歉不能幫您保住這個孩子,我們能夠做到的,就是按照您的要求,讓這個孩子完完整整的,他就在這裡,希望您不要太傷心。”
顏雪染顫抖着伸出手,上面每一個指節都發白,毫無血色的指甲出現在眼前,連“久經沙場”的醫生都覺得於心不忍,醫生託着處置盤的手裡面蒙上了一層汗水,不知道用什麼話才能開解一個痛失孩子的母親,更何況,顏雪染可能有初期抑鬱症。
她輕輕的接過,指甲小心的挑開白布,一點點露出孩子的樣子,巴掌大的一個小人,顏雪染的脣上噙着一絲意味不明的笑,“你看,他多小啊!五官還看不清呢,手那麼小,腳也跟着小,連個頭髮都沒有,這細胳膊細腿的,真是弱不禁風啊!”
“雪染,別這樣……”
蕭北寒實在受不了這樣強烈的衝擊,顏雪染的語速那麼慢,但是一個一個字說的無比清晰,像是古剎中的千年老鍾,雖然端莊平靜,卻振聾發聵。
對於她來說,不需要哭哭啼啼,只需要把自己看到真實的表達出來,就已經擁有毀天滅地的能力,因爲她在位置,一直是蕭北寒心臟的最中間。
“他是男孩子吧?沒想到三個月就可以看出來了,以前聽人說還以爲七八個月才能知道呢。好袖珍的孩子啊,果然是要捧在手心裡面疼着的。醫生,你說,三個月的時間他從一顆小黃豆長成這樣,會不會發育的太遲緩了?”
顏雪染的語速緩慢,滾滾的眼淚終於打開了閘門,自顧自地往下掉,牀單上綻開了一朵朵美麗的水花,它們前赴後繼,拼命地開疆拓土,直到那一片區域徹底被眼淚淹沒。
她的呼吸是那麼平穩,跟落淚的聲音一唱一和的,從始至終她沒有真的碰過孩子的屍體,只是保持着一點點的距離,好像這樣能讓自己離他近一點。
聽說剛剛死去的人,靈魂不散,會在自己逝去的地方呆上一會兒,不知道胎兒是不是也這樣?
她這個母親,曾拼命拼命地保護他,可最後還是跟他無緣,最後時刻,連一句告別的話都說不出口……
其實,醫生說的很對,只要他們願意,只要好好養着,孩子還會有,生活還會繼續,可是對於他們來說,這個孩子唯一的,他用自己的生命見證着父母的無能,他是懸在父母心頭的一把刀!
或許,他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然走進他們的夢中,哭鬧幾聲,或者一言不發,無聲地質問着他們爲什麼不能保護好自己,爲什麼把自己弄丟了?
“雪染,別這樣,孩子已經沒了。我們去買一塊風水寶地,把他好好安葬好不好?求求你,別這樣了。”
“別怎麼樣啊?我就算日日夜夜看着他、守着他,他也永遠不會長大了。他現在安安靜靜地睡在這裡,我要怎麼證明他曾經在我身體裡存在過呢?我自己的孩子,來的悄然無聲,走的乾淨利落,我竟然連一個回憶都留不下。”
“雪染!”
蕭北寒實在遏制不住心頭的悲傷,衝上去抱着顏雪染,替她溫柔地擦淚,可自己卻留得更兇,一滴眼淚打在小小的軀體上,顏雪染趕緊移開了他,側過頭怔怔地看着蕭北寒。
“噓—!你別哭,你看你的眼淚那麼沉,都打疼他了。你看,他像不像是在睡覺?”
顏雪染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裡還不曾隆起過,就已經憋下去……
以後,她或許還會遇上其他人,但他們一定不是蕭北寒,以後,她或許還會有很多孩子,但一定不是眼前這一個。
“雪染,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有離開,爺爺跟暖暖不會這麼欺負你的!都是我不好,拜託你打我一頓罵我一場,好不好?你如果喜歡孩子,我們就再生,如果你不想生了,我們就領養,如果你也不想領養,那就我們倆個人一起過,稀裡糊塗地過一輩子好不好?”
“這孩子,好像還沒有名字吧?他來了一趟,到底留下了什麼呢?他們不是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嗎?我的孩子來去匆匆,我不能給他一個家,連一個名字都給不了。”
“能!你可以的,咱們現在就起名字!”蕭北寒把人摟在懷裡,滾燙的淚沿着她的秀髮一點點落下,此刻的顏雪染是那麼絕望,她雖然沒有任何表現,可蕭北寒連她情緒的每一次波動都可以感受到。
“起名字嗎?”
顏雪染茫然地回過頭,難以置信地看着蕭北寒。
“對,起名字!我立刻讓人把字典送過來,或者,你喜歡什麼書?《詩經》、《楚辭》,或者什麼書都好,你想怎麼起名字,我都答應,我們一起想,氾濫了字典也無所謂。我求你答應我一件事,雪染,你別這樣好不好?”
“我們一起想,一定要給他起個好名字,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或者還有什麼常用的文字?以後我要去世界旅行,用不同的文字給他寄卡片,在他墓碑前燒掉,直至死亡……”
“好,咱們一起想,世界上有多少官方通用語言,我們就想多少個名字,以後無論孩子的魂靈飄在什麼地方,無論他投胎轉世去到了哪個國家,都會有一個熟悉的名字,好不好?”
聽蕭北寒這麼說,顏雪染終於不再說話,在他的懷中恣意流淚,這場景連醫生看了都動容。剛剛流產的患者是經不起這麼哭的,可是如果讓顏雪染憋在心裡,她的抑鬱症可能愈演愈烈。
如果抑鬱症是因爲妊娠期而患上的,那麼在妊娠結束之後,只有兩種效果,漸漸康復或者……漸漸崩潰。
蕭北寒是個行動派,立刻讓人去買書,要大包小卷的抱回來,讓顏雪染慢慢挑,而此刻的醫生已經可以功成身退,只要等到顏雪染平靜下來,歸還了處置盤就可以了,或者她不還,只要給了賠償也無所謂。
她看小兩口正哭得傷心,想着先退出來,等一會兒再說,可剛剛走了一步,就聽到身後傳來顏雪染的聲音,帶着哭腔的聲音格外動人,她說:“醫生,請你先別走。”
“患者,還有什麼事情需要我效勞嗎?身體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我可以給你檢查一下的。你剛剛流產,情緒波動還是不要太大吧。”
“我有個問題……”
顏雪染說道這裡突然戛然而止,蕭北寒跟醫生對視一眼,不知道這葫蘆裡面買的什麼藥,前一秒還哭天抹淚的人,爲什麼這一刻會變得這麼冷漠跟沉着?
她想要做什麼?
“哦,是這樣患者,您問的問題我未必一定會知道,不過我知道的一定會用心爲您解答,如果我們醫院有可以解答的人,我也會幫助您聯絡的。最後,請問一下,到底是什麼問題呢?”
顏雪染小心翼翼地把處置盤放在一旁的櫃子上,她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終於轉過頭看着一臉迷惑的醫生。
病號服的袖子又寬又大,她就着袖子抹了抹眼淚,只有脣上跟眸中還殘留着一點水光。
她突然笑了笑,接着努力立起身子,“請問醫生,我失去的這個孩子是可以做DNA鑑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