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雪染的說法的確開啓了不同的思路,可每個人的角度不同,杜律在保險公司做顧問,只要上面沒說要上訴,他也不好打報告上去要上訴,萬一領導問起來,難道他要說因爲盼着受害人死嗎?
這邏輯也太傷天害理了一點!
顏雪染之所以說讓被告人去上訴,也是爲了讓杜律好做一點,但是……
“顏律,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這期間萬一受害人死了,他的家屬不可能善罷甘休的,到時候鑑定出來死亡跟交通肇事有關,被告就可能負刑事責任了,這樣的話……”
本來是個民事案件,愣是要轉成刑事的,被告人說不定還要進去蹲着,這樣也太狠了吧?
顏雪染沒有說話,這種辦法她並不贊成,如果她是肇事者的代理人,一定不會建議他上訴,可是換成保險公司的代理人,那就不見得了。
主任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的掙扎,有些時候律師就是這樣,遊走在人性跟理性之間,很矛盾。
幹掉了杯裡的酒,主任接着酒氣跟杜律說道:“他負不負刑事責任,與你何干?你是保險公司的代理人,又不是被告的,他只要上訴,執行就中止,二審判決書沒下來之前就可以不給錢,你想啊,要是錢給了之後,人又死了,你再想要回來這筆冤枉錢就難了。”
主任說得在理,現在這社會早就沒什麼誠信可言,家屬拿了錢說不定會立刻消失掉,到時候再想跟進這個案子,看看受害人是生是死也不容易,這筆錢就真的一去不回了。
一兩百萬呢,可不是個小數目,杜律點點頭,說是考慮一下。
於是又有其他人接着說道:“萬一他真的死了,錢省了不少,拿人錢財爲人消災,領導說不定還誇你呢。對了,肇事人請律師了沒有?”
“請了,那律師我還認識呢。”
那人又說:“想辦法煽動律師上訴唄,萬一真的轉成刑事案件了,他還能再賺一筆,這種好事兒一般律師都不會拒絕的。一審一筆,二審一筆,轉成刑事案件又一筆,能賺的一手好錢,何樂而不爲呢?”
律師也是要掙錢養家的,而錢不是天下掉下來的,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律師已經把自己的利益凌駕於當事人的利益之上了?
明知道上訴的後果是什麼,明知道上訴期間受害人如果真的死了,家屬不會善罷甘休,可是爲了自己的利益,還是建議他上訴,只爲了刑事案件的律師費。
顏雪染自認自己是個有良心的律師,她會爲了維護當事人的利益做出最細緻完美的訴訟方案,可是有些時候,她的良心需要別人的功利才能成全,就像現在杜律手裡的案子一樣。
她給出這個建議是從杜律的角度考慮,而她本身非常排斥那種爲了錢什麼都不顧的律師,因此只提了頭,再也沒有細說,同事的話題也扯得越來越遠了。
有人說:“咱們這行不好乾啊,律師費要的太高,當事人就跑了,要的太低又配不上那些死掉的腦細胞。”那人搖了搖頭,感慨萬千。
接着就有人反駁,“話不能這麼說啊,你給我一千塊我就爲你幹一千塊的活兒,你給了五萬塊我就有五萬塊的代理詞。律師費沒給到,還想讓律師真的給你辦事兒,得了吧,稀裡糊塗給你弄上去,一審打殘了,二審還有什麼用?看着是省錢了,到時候吃虧的不還是自己?”
還有人說:“現在法制宣傳不夠啊,老百姓都覺得一審輸了沒關係,不還有二審嗎?二審輸了也沒事兒,還可以申請再審呢!他們哪知道一審是最關鍵的,一審沒打好,該提供證據沒提供上去,都在手裡握着,二審請律師有什麼用?”
“可不是?他們都覺得法院是講理的地方,實際上呢,那是講法律的地方,你再有道理拿不出證據來,法院不可能支持你的,輸了就覺得自己冤,說法官不公正,法官還覺得自己冤呢,你啥也沒給他,就讓他判你贏?”
主任突然來了精神,瞳仁裡閃着精光,似笑非笑的臉十分糾結,顏雪染貼在蘇皖的耳畔說道:“我看主任的表情像是要使壞啊!”
蘇皖笑笑不說話,主任也真是有意思,說話之前竟然要用表情還烘托一下氣氛!
“我突然想起上次打的案子,對方證據不足,跟法官講了一個小時的道理也拿不出證據來,然後法官當然判他輸了。判決書是法官助理給的,沒想到原告出去的時候正好撞見主審法官了,追着法官繞着中院跑了四圈啊!追着打,就因爲給判輸了。”
衆人笑作一團,想象着平常端莊嚴肅的法官被當事人追的十分狼狽的樣子,覺得無奈又好笑,這種事兒屢見不鮮,他們多多少少都經歷過,笑着笑着,竟然覺得有些淚意。
律師,始終是高危職業,在座的人不少,有幾個沒被人威脅過、毆打過、侮辱過的呢?
顏雪染聽着他們各自講述着自己的遭遇,那些奇葩的當事人、那些虛心求教的法官,還有那些固執己見的檢察官,說着說着,就好像說完了自己的這一生,一輩子爲別人的事情忙活着,最後只換來一箱箱沉重的案卷。
室內抽菸的人越來越多,好像吐出兩口雲霧般的煙氣就能消解自己內心裡的愁苦,顏雪染有些待不下去了,就出去放放風,順便讓人開了換氣扇跟空調。
她出來沒多久,蘇皖也跟來了,半敞的外套還沒有扣上,他揚着笑臉問道:“怎麼,聽不下去了?”
“是啊,看着他們就像看到將來的自己一樣,我想着想着就覺得不忍心,我這一路走得順風順水,他們說的那些事兒我沒經歷多少,就怕聽得多了,對自己、對這一行都沒有信心了。”
蘇皖的人生沒辦法跟顏雪染相比,不過確確實實沾了她的光,名義上是幫老師照顧一下她的女兒,實際上這一路他自己反而是得好處最多的一個。
“是啊,你太有個性了,其實不見得適合做這一行,你有那麼多證書,想要轉行也容易。唉,你不接的案子太多,連離婚案都不接,要知道有的律師專門做離婚呢!”
“那種案子接多了,對婚姻就沒信心了。”——雖然,現在也沒有什麼信心,愛情都是有保質期的,她的婚姻能維持多久?顏雪染悶悶地想着:或許這一刻還美滿的幸福,下一刻就會燒盡了。
“我手裡有個離婚案子,又好氣又好笑,討論一下唄?”
顏雪染找了個空椅子坐下,心不在焉地說道:“好啊。”
“這男的四年前就想離婚了,前前後後去法院起訴了七八回,換了五六個律師,這婚一直沒離成,聽別人說我還過得去,所以找到我了,說是隻要能離婚,律師費不是問題,財產分割的律師費可以另算,他現在只要離婚。”
“過得去?應該說是青年才俊吧?”
顏雪染一邊調侃蘇皖,一邊分析他的話,一般情況下,第一次提出離婚法院判不離,半年後第二次起訴都會判離,既然拖了四年,裡面肯定有些事兒,她不問,蘇皖也會說,所以等着就可以了。
“你又損我!其實夫妻感情早就破裂了,那女的還在法庭上說瞎話,什麼都能編造,弄得法官也挺不好意思的。也不知道是誰給那個女的點的步,每次法官讓她來領判決書,她都說先把判決書給我看看,我看了要是不離我就籤,要是你給我判離了……”
顏雪染突然來了興致,女人能死皮賴臉到這個程度也不容易,拖了四年,這也是個“戰士”啊!“怎樣?”
“我就當着你的面,從法院這樓上跳下去!”
“什麼?!”
這女的倒是挺有魄力的,竟然跟法官玩這手!
“法官當時就嚇懵了,她要是真的在法院出事,法官哪能說的清楚啊!人家明明白白告訴你判離婚我就死,你還給判離婚,這不是給自己找事嗎?法官沒辦法了,只能改了判決書,就這麼着,耽誤了四年。”
顏雪染這兒還沒有什麼反應呢,忽然聽到一聲掌聲,一回頭,蕭北寒站在身後不遠處,笑的十分邪惡,“真是個好辦法啊,以後你要是敢跟我離婚,我就這麼威脅法官,能拖四年呢,聽起來真好用,雪染,你就算想走,我也要耗着你,耗着耗着就一輩子了。”
顏雪染一頭黑線,懶得理這個人,到時候誰跟誰離婚還不一定呢。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蕭北寒無所謂地聳聳肩,“手機定位啊,這地方不好找,我耽誤了一會兒呢。”
“你在我手裡你裝定位軟件?!你……”你怎麼能這樣侵犯我的隱私權!
“我在給你傳播知識啊,手機那麼貴,你對它的功能卻不是很瞭解,有點可惜。”
顏雪染翻了個白眼,這人霸道,而且不講理,不過對自己還行,“你來接我回家?”
“本來是。”
恩?這話什麼意思?難道還有別的安排?
“那……現在呢?”
“現在我決定先把蘇律師這個案子聽完,看看你會給什麼建議,然後我這兒做個心理準備,萬一有一天你用這招跟我離婚,我好防着你。”
蘇皖目瞪口呆地看着兩人的互動,覺得蕭北寒身上的冰層好像在不知不覺間融化了,原來幸福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嗎?
可是爲什麼要這麼幸福的討論離婚的問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