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著名作家江南說過:“我從未想過在上海定居,因爲很難看到天空。”
我想,看不到天空的原因,在於人們早已經習慣了穿梭在摩天大廈之間。
很小的時候,我住在外灘附近的一棟樓房裡。那是19世紀30年代建成的老建築,就連電梯都是那時的舊物。我和父母一家三口的蝸居很小,但有個突出在樓房外立面的陽臺,兩邊有雕花的鐵欄杆,還有真正的巴洛克風格的羅馬柱,站在陽臺就像站在古城堡的塔樓上——小樓雖然只有三層,童年的我卻已感到在很高的地方,擡頭眺望對面樓房的屋頂,隱約可見外灘海關大廈的鐘樓。那時我就想到了一個說法,這裡是“外灘的屁股”。
雜亂無章的天際線上,我經常看着那裡發呆,依稀記得是某個凌晨,我就這麼趴在陽臺上,看着天空從黑變紫直到泛出魚肚白……
不過,那時我也經常住到外婆家裡,那座樓在蘇州河附近一條弄堂裡,穿過一道陡峭狹窄的木頭樓梯,就到了磚木結構的“過街樓”上。透過地板下的縫隙,可以看到底下的門洞。
我特別喜歡爬上小閣樓,趴在屋頂突出的“老虎窗”邊,原來那塊狹窄的長方形的藍色天空,一下子變得如此遼闊。眼底是大片的黑色瓦楞,有的會長些青色野草,再遠望仍是層層疊疊的瓦片,頭頂不時飛過鄰家養的大隊鴿子……
那時最愛看的動畫片是《聰明的一休》,很喜歡那個掛在屋檐下的小白人——現在的孩子應該都不知道那種晴天娃娃吧。我常在黃梅天的雨季,趴在閣樓的老虎窗裡,看着密集的雨點落在窗上,看着陰沉的天空烏雲密佈,幻想屋檐下也有個小白人隨風飄舞。全世界都在風雨中瑟瑟發抖,只有我在溫暖的閣樓裡享受安靜。
我特別喜歡《千與千尋》裡那個城堡式的亭臺樓閣的世界,因爲那些高懸於牆面的窗戶都像極了我的小閣樓。
很多年前我寫過一篇叫《戀貓記》的短篇小說,就是住在小閣樓裡的主人公,不斷遇到從屋頂窗戶裡跳進來的野貓,竟然把它(她)當作自己的情人,而陷入“南泉斬貓”似的矛盾糾結之中。那隻尾巴上有着火紅色斑點的神秘白貓,正是我小時候養過的心愛的動物,可惜後來它(她)觸怒了我的父親而被處死——這也是《沉默獸》裡那隻潛入後窗偷走歐陽光與媽媽合影的那隻神秘白貓。
後來,我家搬到六層樓的老式工房,沒有了閣樓,卻在底樓有個小小的天井,可以越過圍牆看到天空。
原來老房子的鄰居送給我們幾隻鴿子,父親就靠這幾隻種鴿繁殖出了一大羣,養在天井裡自家搭的鴿棚。但爲了安全,父親在自家天井上拉起了鐵絲網,就像動物園圍得嚴嚴實實,鴿子們也就僅僅在鐵絲網裡飛來飛去。終於,有一天我們放出了一隻鴿子,看着它歡樂地撲起翅膀飛出牢籠,消失在狹窄的天空深處——十分鐘過去,半小時過去,兩小時過去,一天一夜都過去了,全家人都在翹首盼望它回來,但這隻鴿子終究再也沒有回過家。
中學時到了青春期,不知怎麼變得滿腹憂愁,常獨自跑到學校附近的滬西工人文化宮。那裡有個安靜的小湖,四周種植茂密的綠樹,竟還有個水泥做的醜陋的亭子。我默默坐在小亭子裡,四周無人,一片寂靜,只有秋風吹起湖面的漣漪。我會看着牆外樓房頂上的陰沉天空,然後回家在黑皮的小簿子上寫篇無病呻吟的小散文。如今,那個地方早已不再寂靜,成爲了喧鬧的小商品與花鳥市場。
前幾年,因爲看了《追風箏的人》,我迷戀上放風箏。我在淘寶上買了一隻超大的風箏,卻發現在市中心太難找到放飛的空地了。於是,我開着車,把風箏帶到九州幻想遊戲公司所在的浦東新區北蔡鎮,那裡方圓兩公里內沒有高樓,放眼望去一片開闊,隔壁還有片野草叢生的荒地。
我第一次成功地將風箏放上了天空,發現天空的力量竟然如此巨大,就像有隻上帝之手強力拉扯着風箏線,我的每次收與放都是在與高天上的神對話。突然,風箏放到最高之處線卻脫開了——
那時正值黃昏時分,脫線的巨大風箏竟化做一個小點,就像一隻鷹飛入血色的夕陽之中……
當我們站在一望無際的平地時,自然覺得天空是那麼廣闊並且高得遙不可及。
當我們的視野裡盡是高樓大廈之時,也許會感覺天空變得低矮了下來,所見只有寸方。
事實上,無論地面上的建築如何改變,我們生存的天空並沒有改變,只是工業污染與汽車尾氣排放,讓它蒙上了一層層的煙紗,變得更加灰暗更加模糊。
我想,無論你在上海、北京、香港,還是倫敦、巴黎、紐約……我們看到的都是同一片天空,不同的只是仰望天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