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子問起李修來到長安的打算,李修正襟危坐,沉思許久,卻不知應當從何說起。
柳夫子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也同樣不知道很多。比如柳夫子知道他生母的失蹤,卻不知道李修已經證實那個可憐女人離開了人世。
柳夫子的養氣功夫很是精深,不慌不忙的品茶,等着李修整理思緒。
“我娘已經不在了。”李修現在提起這個塊體,依舊帶着悲慟。
柳夫子靜靜的點點頭,沒有絲毫驚訝的表現。
“老師,您不感覺意外嗎?”李修凝視着柳夫子。
柳夫子緩緩放下茶盞,和李修對視着,道:“你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驚訝多過悲慟,還是悲慟多過驚訝?”
李修慘慘的一笑,輕聲道:“沒感覺驚訝。悲慟卻是不能自已。更多的是希望破滅,面臨絕望的無力。”
柳夫子嘆息一聲,勸慰道:“以你的心智,早就明白你娘應當是凶多吉少。甚至當那場大火過後,你遍尋不到生母時,你心中就已經想明白了。只是你不願意去承認,寧可自欺欺人的抱着虛無的幻想,也不肯面對現實。
所以,你藉着報王老實養育之恩的藉口,在王家莊蹉跎的七年的時光。你扛着一個家庭的重擔。利用這種壓力,來懲罰自己的對你孃的愧疚。
只是爲師一直不明白,你這份愧疚究竟從何而來,竟會如此深刻。以至於你拋棄學業,虛度光陰。”
李修深深低下頭來,從來未曾有人這般深刻的剖析着他。如此淋漓盡致的將他內心的想法擺在檯面上。這一刻,柳夫子言語如刀,深深刺痛了他的內心。
關於內疚,他無話可說。因爲是真是存在的,他就是在內疚,一直對那個可憐女人感到內疚。
作爲一個從未回到大唐時代的人,他有無數的辦法,讓那個可憐女人過上她想過的生活。
可是,因爲記憶深處關於孤兒院的生活,讓他對所有人抱有敵意,他不相信人心,不相信家庭。而卻又在自私的享受着那個女人帶給他的溫暖。讓他不知不覺中,對那個可憐女人產生了依賴。
然而,直到那個可憐女人消失在他生命中,他才意識到補全他生命中空缺遺憾的人卻在滔天的火焰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子欲養而親不在,人世間最大的遺憾降臨在他身上時,他才幡然悔悟。然而,這份悔悟來的太遲了。他自語兩世爲人,心思通達,能看透別人,卻看不透自己的內心。
所以他內疚。他用生活的磨難來這麼自己,只想讓這份噬信的內疚能減輕些。
王老實的過世,讓他爲自己找到一個結束這種自我折磨的藉口,開始抱着僥倖的心思卻尋找生母。實質上依舊是在自欺欺其人。
最後,鎮國公將他生母的孤墳送到他眼前。他纔在那一刻領悟了,自欺欺人終究無法解決現實的困境。他纔有了硬撼鄭敬德的作爲。
大唐尚書左僕射府中的書房內,柳夫子言語如刀,再次剖開他軟弱的內心。複雜的心思只能化作一聲長嘆。
“老師,七年……,不,八年前,你爲什麼不說這些呢?”
“我說了,你會聽嗎?”柳夫子的長嘆似乎更爲幽怨,“天地君親師,親在前,師在後。你身爲人子,爲母盡孝,我能說什麼?你心中已經明瞭的事情,還需要我去提醒嗎?你不願意相信的事情,我說了會有用嗎?除了能讓師徒反目,根本於事無補,爲師何必多此一舉。”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您身爲老師,不該爲學生解惑嗎?”李修橫眉問道。
柳夫子惋惜的看李修一眼,道:“傳道,爲師自問沒這份本事。授業,你心中所學和爲師所長並不相同。強行灌輸於你,對你有害而無利。解惑,似乎是爲師唯一能爲你做的。可是,你可曾將此事詢問爲師?”
柳夫子喘了一口氣,給李修留下思索的時間,又道:“你仔細想想。七年多的時間,你可曾向我詢問過你生母的事情。好多次的我主動詢問,卻被你岔開話題。既然你心存僥倖,不敢面對。爲師又能做什麼呢?強行告訴你事實?可又無證據,你會信嗎?”
柳夫子的一席話,說的李修啞口無言。低着頭一言不發。
“你啊……”柳夫子長出口氣,道:“心智,心智。你是有智而無心。不應當說無心,而是信太軟了,不夠堅強。你知道爲何我來長安時沒將你帶來。就是因爲你的心還不夠強,應對不了長安的變幻莫測的風雲。我將你留在江州府,就是想讓你多經歷些事情,讓你的心思堅定下來。現在看來,好是有些成效的。”
李修擡頭,詫異的看向柳夫子,他不明白這般說法從何而來。
柳夫子含笑道:“以前,你我師徒笑罵有過,實際卻未曾有過紅臉的事情。可是,剛剛你毫不猶豫的對我質問。這放在王家莊,你或許不同意我的想法,最多笑罵着反駁一句,卻不會如此直接尖銳。”
李修微微一怔,回思剛剛自己的語氣,頓時心感歉意,忙到:“老師……。”
柳夫子擺擺手,打斷李修道歉的話,“別道歉。你就應該這樣。你能對我質問,就能對別人花費心思痛下殺手,這樣很好。真的很好。以前,我總說你是隻鐵打的刺蝟。因爲刺蝟堅韌的只有它的刺,趴下身子,白白的肚子卻是柔軟異常,就如同你的心一樣。有人找準你弱點,不比使用利刃,僅僅用指甲就能讓你開腸破肚一命嗚呼。而現在你正想着將肚皮也練成鐵打的,這樣你的低手才能無處下手。”
身心皆硬、冷酷無情、六親不認。那還能算是人了嗎?沒有弱點固然是好的,卻也喪失了人性。
或許那樣的人能夠面對一切困難敵人,並將之解決。可是,那樣的人生該是多麼無趣蒼白。
亂了心思的李修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改變成老師口中那
樣人。
“先別考慮那麼多,你有很多的時間可以考慮。”柳夫子輕笑一聲,打斷李修的苦思,道:“師者,解惑。今天爲師就爲你解惑。”
李修猛的甩頭,將那種紛雜的思緒拋開,輕輕解開衣襟,從那隻被汗漬侵透的發黃的荷包中,倒出那顆精美異常的金珠子。
柳夫子眉頭微皺,道:“這是得勝珠?你從哪裡得來的?”
柳夫子是李修難得的深信之人,當下毫不隱瞞將得到珠子過程,說了一遍。連同馮縣尉鄭敬德的所作所爲都說了一遍。事無鉅細,詳細至極。
“這麼說來,這顆得勝珠很可能是殺害你母親兇手留下的!”柳夫子雙眉越皺越緊,低頭凝視着小小的黃金製成的珠子,道:“這是個好線索,卻也是個很難的查找的線索。”
“從哪裡能找到被朝廷賞賜過得勝珠的人的具體名單呢?”李修問的很直接,帶着幾分急切。
李夫子擡頭掃了李修一眼,皺眉道:“很難。這麼說吧。自從武宗皇帝改制之後,以得勝珠作爲賞賜,犒賞奮勇殺敵的有功之人。上至將軍元帥,下至小兵伍正,都有可能因爲軍功受賞,甚至很多人還不止得到過一顆。範圍更是很大,從北疆大營到南疆大營,從西疆大營到京城禁衛。
近些年更是氾濫,甚至地方守備軍剿匪有功之人,都可能得到一顆作爲賞賜。百年下來,少說也賞賜出去寄完顆。想在這些或是活着,或是死去的數萬人中,找到一人,其難度不亞於大海撈針。你弄到名單也沒大用,很多人過世後,將朝廷賞賜留給子孫,子孫不孝,變賣換錢的更是不少。你還怎麼去找?”
“慢慢找,總能找到頭緒的!”李修目露堅毅,肯定的道。
“鐵杵磨針啊!”柳夫子嘆息道:“即便是爲師去兵部,也只能要來近幾年的受到賞賜的名單。恐怕對你也沒什麼幫助。”
從王家莊大火,到李修走進江州府已經有七年的時間了。加上他在江州府的一年,八年的時間,很多事都已經物是人非了。
柳夫子以尚書左僕射的的宰輔身份,去兵部要的近幾年受到賞賜得勝珠的名單不難。可是几几年的名單,對李修不能說是毫無作用,充其量也只能是在幾萬人中,剔除一小部分。
若是想將所有名單都過目一遍,沒有適當的藉口理由,試管機密,就是柳夫子也沒辦法做到。真正有權利閱覽全部名單的只所有弘泰皇帝和直管的兵部侍郎。其他人,包括鎮國公的柳夫子,想去調閱,都必需找到一個合適的藉口。
而這個藉口,想要找到,是很難很難的。
至於李修,李修想拿到名單,即便有柳夫子的幫助。也實在是難如登天。
對與這點,李修在沒來長安之前,心中早想好了辦法,不算危險,卻是有些難辦。今天他見到柳夫子,就想請這位恩師幫助參詳一下,拾遺補缺的完善他心中的計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