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容冷聲道:
“老祖宗謬讚了。婉容確實有幾分姿色,不過陛下英明蓋世,且閱人無數。如何可能單憑婉容的姿色如何,便決定立不立婉容爲後呢?老祖宗方纔這一席話,若是被旁人聽見,怕是要懷疑老祖宗這是在暗諷陛下乃是貪圖美色的膚淺之輩……同樣的話,婉容兩年前說過一次,今日便再同老祖宗說第二次,深宮內院,隔牆有耳,老祖宗說話之前,還是得要再三掂量。”
應當是耳濡目染的緣故,蘇婉容現如今板起臉來,這副面無表情的冷漠樣子,倒是和胤莽平日裡,喝斥文臣武官的時候,身上那股子駭人的天家威儀有那麼幾分神似。
老祖宗心下暗驚,見面前這位容顏嬌豔的四丫頭,正目光冷冷地看着自己。一晃兩年不見,別的沒大變化,眼神倒是越來越唬人了。
年紀輕輕的丫頭片子,又是個庶房出的,天生不成氣候。也就是好運氣全給她佔了,如今得了勢了,纔敢以這般語氣,用這般眼神看着她老祖宗!
老祖宗原本不屑,如今又有堂堂皇太后爲她坐鎮。便是在這皇后娘娘面前,年邁的腰桿兒,那也是挺得直直的。
老祖宗馬上回過神來,哼了一聲,口中道:“我不過說了那麼一句,你此番連珠帶炮的一長串,倒是硬生生曲解了我的意思。我一普普通通的糟老太婆,借我十個膽子,也萬不敢詆譭當今聖上。至於你這婉姐兒……
現如今雖已做了皇后,但凡你一日還是蘇家的人,老婆子我一日就是你的長輩。小輩敬重長輩原本就是應該,你這丫頭素來脾氣嬌縱,幾次三番頂撞於我,我不過是和皇太后閒聊時,說上幾句實話。說來也是爲了你好,哪怕是親自管教管教,又有何不應當的?”
蘇婉容心中冷笑,老祖宗倒還曉得自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糟老太婆。
且不提老祖宗現如今,顯然還沒有認清自己的身份。
論起管教,自己的父親健在,還輪不着老祖宗這樣打心底瞧不起她,蔑視於她的長輩進行管教。小輩孝敬長輩確實應該,那也得看對象是誰……譬如老祖宗這樣目無王法,囂張蠻橫,心胸狹隘的長輩,到底是哪裡來的底氣,向她討所謂的敬重?
一時間不曉得應當覺得生氣,還是覺得這老人實在可笑。
正欲開口,豈料,蘇婉容這裡尚未說出半個字來。另外一邊,從方纔起便一直品着花茶,一言不發的皇太后,這會兒倒是出聲了。
“一場春宴,不賞花品酒,好端端的怎麼還吵起來了。從前還都是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芝麻大點的事情,沒得傷了和氣。”
嗓音涼涼淡淡的,完全漫不經心的樣子。可因爲她的身份,說出來的話卻顯得極有份量。
一時間就連方纔還蠻橫無禮的老祖宗都消了聲。年邁的老臉上立即堆滿了笑,以對待蘇婉容時截然不同的姿態,笑着附和起來。
皇太后卻把目光淡淡地投去了蘇婉容身上。
“蘇皇后是吧。”
皇太后說:“你老祖宗的話,雖然直白了些,倒也並非完全沒有道理。蘇皇后年紀尚小,氣性大,也是極尋常的事情。不過現如今到底已經入了後宮,做了皇帝的女人。再大的氣性,往後都應當學着收斂。莫看老身年歲上大了你幾輪,許多年前,畢竟也是從你這般一步步走過來的。老身這一輩子,如你這樣年輕貌美的姑娘,在這深宮裡見得太多。有些聰明的,細心經營,自然能享一世榮寵。至於有些走了岔路的……但凡踏錯一步,載一回跟頭,這一輩子便是連爬都爬不起來的。”
其實蘇婉容冷靜下來想,自己方纔實在是也有一些情緒化。
畢竟老祖宗是什麼樣的人,蘇婉容心知肚明。她不可能對一個老人趕盡殺絕,可有了今次這一樁事情,往後的宮宴,直接把老祖宗從賓客名單上劃去便是。但凡她想,她有千百種方式,這輩子不再與此人相見。
原本至於像這般,壞了風度不說,倒是給皇太后看了笑話。
不過蘇婉容的反應,倒還算是鎮定從容的。
就見她挽了挽脣角,柔柔地笑着說道:“皇太后德高望重,從前侍奉在先帝身邊,掌管六宮多年,自然深諳這宮中之事。而婉容剛入宮不久,許多事情都應當虛心向皇太后討教。至於婉容的氣性……皇太后且安心,從前在閨中的時候,婉容人小,不明事理,許是走過一些彎路。可現如今畢竟已經大了,今時不同往日,自然不好一概而論的。”
皇太后聽了也是莞爾,滿意地點頭。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一般,又道:
“蘇皇后同老身討教什麼的,倒是不必。只老身聽聞新帝登基以後,除了皇后,後宮竟再無一妃一嬪。想來也是近兩年來在外征戰,皇帝日理萬機,便無暇這風月之事。可畢竟是一國之君,除了江山社稷,繁衍子嗣也是極要緊的事情。恰好老身膝下有一義孫女,喚作巧兒,也是同皇后一般貌美聰穎的姑娘。此番返京,便連同巧兒又挑選了三四個丫頭,一併帶來。都是些性情溫順賢良的,想來往後在這宮中,也能幫着皇后分擔分擔。”
說到這裡,皇太后話鋒微頓。她側眸瞥了沉默不語的蘇婉容一眼,漫不經心地淡淡道:
“晉元帝身份尊貴,即便眼下因爲種種原因後宮暫時空虛。爲了綿延子嗣,做皇帝的坐享三宮六院,往後寵幸其他妃嬪,那也是遲早的事情。這等理所應當的千古倫常,皇后天資聰慧,心裡應該早便明白,想來也無需由老身親自來教纔是。”
這便是這位老人家,欲以嫡母皇太后的身份,替皇帝擴充後宮的意思了。
蘇婉容不是個傻的,她不僅聽懂了皇太后明面上的意思。此一番話的言下之意,也被她參了個通透。
這約莫就是在告誡她,莫要以爲她現如今當上皇后了,就可以一個人霸佔皇帝所有的寵愛。要善待新人,海納百川,不可生出妒忌之心。
其實類似的問題,蘇婉容自己也曾仔細想過。
但凡她今日嫁的,是一戶尋常一些的人家。她可能會嘗試着要求自己的夫婿,一生一世忠她一人。可她今日選擇的,畢竟是當今帝王。
自古以來,再不好女色的皇帝,宮裡也總少不得三宮六院的。更何況她這副身子,天生就是帶着病的。這兩年間,雖然一直都在細心調養,並非蘇婉容自己悲觀,眼下看來,懷上孩子的機率確實很低。
男人當初哄她歡心的時候,承諾的話自然好聽。可真要叫她讓一朝帝王,因爲她的關係,就這麼斷子絕孫,後繼無人?
蘇婉容她還沒有那麼自私。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枕邊人,往後要去睡其他女人。而這個枕邊人,又是她之前打定了主意,想要踏踏實實跟着過一輩子的。蘇婉容心裡,無法避免的還是有些不太舒服。
可饒是心裡再怎麼不舒服,在這麼多人面前,臉上自然還是端着不顯。
蘇婉容笑了下,只不緊不慢地回了句:“皇太后有心了,只是這納妃之事,並非婉容一人說了算的。還得先叫皇帝過目,若是皇帝過目以後,也覺着可心。往後無論是收作通房,或是直接冊立嬪妃,那原本確實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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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宴上的一樁小插曲,確實叫蘇婉容心裡膈應了一段時間。可是後來臨近散席,蘇婉容先去見了周嬤嬤,然後又去男賓席位那邊,見了徹哥兒和父親。
九歲的少年郎,生得虎頭虎腦。已經褪去兒時的稚氣,個頭都快竄到她胸前了。
見弟弟健健康康,在國子監虛心接受先生教導,父親身子骨也十分硬朗。蘇婉容放寬了心,方纔那丁點的不愉快很快也就淡了下來。當下一家子人聚在一起,氣氛極是溫馨和睦。
後來天色實在是晚了,徹哥兒被這段時日一直照顧他的宮女接回他的住所。而蘇婉容,則是念念不舍地護送着父親,一直到了宮門口,這纔在貼身侍女的扶持下,緩步折回了鳳儀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