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聽見這個稱呼,蘇婉容心中就是莫名的“咯噔”一下,意識到不妥,她立時出言更正道:“我本是帶罪之身,如今又被囚禁在這宮中,如何能被你們喚作‘娘娘’。”
兩名宮女面面相覷,隨即不以爲意地相視一笑。
“娘娘說笑了,罪人如何能夠住在鳳儀宮這樣好的地方?又怎會得陛下的親自召見?”
說話的是年紀稍小些的粉衣宮女,笑起來的時候臉頰有兩顆酒窩,煞是討喜。
罪人確實不可能被安置在那般好的去處。
除此以外,小宮女還有些話沒說出口。那鳳儀宮原本是前朝皇后的寢宮,能夠得天子允許,有資格住在裡面的,其身份可見一斑。
是以,也不理會蘇婉容的推辭,兩個宮女不敢怠慢這位身份顯然嬌貴無比的新娘娘,殷勤地左右扶着蘇婉容入了內閣,又尋來先前準備好的一套宮裝欲要伺候蘇婉容換上。
蘇婉容自己這兩年也開布莊,自然一眼認出,這套宮裝採用的布料,乃是千金難買的流雲紋彩暈軟錦。摸上去如羊脂一般清涼光滑,就比蠶絲厚了一點,最是適合夏季穿用。
只是這衣裙的樣式卻令人有些臉紅。
宮裝外面是一抹煙粉薄紗半透明外罩,內裡配的是一件月牙白抹胸長裙,腰線那裡緊緊收攏。裙襬垂綴,刺繡了素雅而大氣的牡丹花,布料柔軟而貼合,由腿根那處舒展,一直延伸至腳踝。
雖然長安城民風開放,可這樣的衣服卻仍顯得有些不莊重了。更何況她今夜是要面聖,求晉元帝不要將太子謀反之事怪罪到父親身上。
穿這一套,如何想也不妥當。
蘇婉容不願意換,可宮女卻一再堅持地說面見皇上的貴女都應該是這樣的打扮。還道這套衣裳原本就是聖上親自吩咐準備的,她們必須伺候她穿上。
蘇婉半信半疑,聽聞這套幾乎可以稱作大膽的裙裳,竟是由前世那位威儀嚴謹的晉元帝特意吩咐着備下的,心中總覺有一絲古怪。
奈何聖命難爲,她蹙眉一番衡量,最後還是在宮女們的攛掇下去屏風背後更衣去了。
宮裝複雜繁瑣,穿法也與蘇婉容平日裡習慣了的輕便裙裳有所差別。折騰了許久,終於換好出來以後,蘇婉容垂眸看下去,自己都一陣耳熱。可那兩個宮女卻是一臉驚豔地讚歎不已。
“娘娘可真是花容月貌,這副模樣,陛下等下瞧見了一定喜歡。”
這話聽上去,便真的有些怪異了。
她被召來這養心殿,原本也不是爲了取悅晉元帝。她生得什麼模樣,穿的衣裳皇帝喜不喜歡又有何干系?
更何況了,蘇婉容聽得宮女口裡還沒有改過來的稱呼,黛眉又是一皺。
“我是太傅府的四房姑娘,你們可以喚我一句姑娘,或是直呼我名。‘娘娘’這二字我卻是擔待不起的。”
孰料此話剛落,兩個宮女還沒來得及搭腔呢,身後就驀然響起一道低沉渾厚的嗓音:
“爲何擔待不起?你既已經入了朕的後宮,於情於理,她們應當喚你一聲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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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金饕餮紋九龍寶鼎內焚着火光,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龍誕及麝香混合的濃郁味道。敞闊的養心殿,室內擺放着幾排童臂粗細的明燭。
火燭的映襯下,四周璀璨生輝,整間殿宇亮若白晝。
蘇婉容聽見這道聲音,心底驀地就升起一種極怪異的熟悉感。
不及她多想,耳畔又傳來幾個宮女慌忙下跪迎接的響動,蘇婉容隨即回眸,目光先是掠過一雙玄黑捻金皁鞋,視線緩緩上移,明黃色的繡龍錦袍下包裹着的是男人健碩挺拔的身軀。
那人身後火光熠熠,蘇婉容的雙眼不適地眯了一下,隨即睜開,繼續看上去,她終於看清楚了,燭臺閃爍照耀之下,是男人英俊到幾乎顯得張揚的一張臉。
斜飛入鬢的濃眉,薄如刀鋒的脣片,面龐剛硬而棱角分明,膚色略深。而那一雙漆黑幽深又充滿侵略性的眸子,與記憶中幾乎快被她遺忘的某個人逐漸重合起來……
蘇婉容瞳孔微縮,整個人怔在那裡。
竟然是他?
怎麼可能會是他!
時光荏苒,兩年未見,這個人變了許多。昔日用來掩人耳目的假疤早已不見,飛揚的輪廓被日月磨礪得愈發深刻。燈影中明黃九龍袍下的身形雄壯結實,便是隻居高臨下地立在那裡,彷彿就有一種讓人不容小覷的英武威儀。
這樣一個龍章鳳姿的偉岸男人站在面前,蘇婉容看呆在了原地,並不是被龍威所懾,而是因了這人實在過分熟悉的眉眼。
不可能,這不可能。
上輩子仁厚威嚴的晉元皇帝,如何能是面前這個,面前這個曾經藏匿於太傅府中,有謀殺先帝嫌疑的無恥賊人?
蘇婉容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的時候,胤莽眯起如獵鷹般銳利的眸子,也正上上下下打量眼前顯然精心打扮過了的女子。
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染了風寒的小姑娘,嬌滴滴的就宛如被風雨摧殘過的一朵最纖弱的白梨花。
已經過去這麼久了,直至現在,胤莽仍禁不住時常會回想起,當時小姑娘半羞半怯地同他娓娓傾訴情腸,那副嬌美動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