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天津港碼頭,寒風乍起,一艘破舊的桅木帆船緩緩靠岸。船頭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獨立船頭,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灰色長袍。這中年男子的鬍子邋遢,臉上髒兮兮的,皮膚黝黑,兩眼目光有點呆滯,他上了岸,李經述猛地一看,還以爲他是一個乞丐或逃荒到天津的北方災民。
這中年男人,竟然就是曾經大名鼎鼎的“翰林四諫”、清流“牛角”張佩綸!他曾直諫敢言,在朝堂上據理力爭,讓慈禧太后收回不合理的成命。他曾振臂一呼,在“清流”中雲集響應,他也曾把李鴻章罵得啞口無言,可惜,再美好的時光,都只是曾經樂,中法一戰,他在馬尾戰敗,導致福建水師覆沒,張佩綸的大名,在中華大地頂風臭萬里,人人恨不得誅之,只有他曾經的政敵——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仗義執言,對慈禧太后說福建水師戰敗“錯不在張佩綸,誰去結果都一樣”,張佩綸劫後餘生,當場感動得給李鴻章跪了,只差沒有大聲疾呼“中堂大人懂我”!
後來,張佩綸被朝廷問罪,流放遣戍察哈爾察罕陀羅海,三年來,在寸草不生的邊疆風餐露宿,這細皮嫩肉的窮書生,皮膚黑了,頭髮白了,愛妻也在陪同他充軍期間染病,無藥可醫,含恨九泉。張佩綸面對着荒涼的邊疆之地,悲痛絕望,人生跌落到谷底,過去那種站在一邊看,對別人指手畫腳的道德優越感和智力優越感,隨冷風飄去,蕩然無存。張佩綸抱着愛妻的屍首沒錢安葬時,這纔多麼痛地領悟:世界是現實的,是殘酷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在察哈爾察罕陀羅海,張佩綸聽到海哭的聲音,他一度想跳海自殺,但又想到就這麼死了,太窩囊了,他想東山再起,將朝廷裡政治盟友想了一個遍,張之洞、左宗棠、翁同龢,想來想去,這些人都不可靠,唯一靠譜的,好像只有李鴻章,這是他落水時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
張佩綸拼命反思自己,越反思越覺得李鴻章了不起,李鴻章平長毛、辦洋務、興水師、主外交,力挽狂瀾,自己過去真是狂妄無知。於是,張佩綸戍邊快結束時,給李鴻章寫了一封長長的懺悔信,彙報自己的思想轉變:“吾知時艱之亟,實以洋務爲大端,採西法以敵西人”,他還提出“籌造鐵路以圖自強”的計劃,把流放時著寫的《管子注》二十四卷、《莊子古義》十卷,《澗於集》等著作寄給李鴻章。當然,在信中,最重要的事,張佩綸乞求三年戍邊期滿後,加入李鴻章的幕僚,繼續爲國效力。
接到張佩綸的信,當時李鴻章在書房,李經述的妹妹李菊藕也恰好就站在李鴻章的身邊,她這時已經超過二十歲了,屬於待字深閨的老姑娘了,李鴻章也曾給她說過幾門親事,但她眼光高,不是覺得對方不學無術,就覺得人家庸俗不堪,都推掉了。李鴻章那天喝着茶,把張佩綸的信給李菊藕看,道:“人生在世,還真是反覆無常,你怎麼看這個張佩綸?”
李菊藕接過張佩綸的信一看,文采飛揚,觀點也不迂腐,心裡憐惜張佩綸的才華,便開口道:“父親大人,我看這張佩綸,腦子好使。聽說他善於把白的說成黑的,那麼必定也擅長把黑的說成白的,父親可用他來對付‘清流’,這樣您在朝廷辦事,耳根就會清淨許多。”
李鴻章深以爲然,哈哈大笑,道:“真是知父莫若女呀!”
那天,張佩綸回到天津,李經述奉李鴻章之命,帶着一身戎裝的段祺瑞到天津港碼頭等候張佩綸。
段祺瑞遠遠看到張佩綸一副失魂落魄的窮酸樣,問李經述:“大哥,張佩綸一介落魄書生,爲何你親自來接?此時他只是一個流放歸來的罪臣,中堂大人爲何還要允他入幕?”
李經述拍了拍段祺瑞的肩膀,笑着說:“芝泉老弟,這就是父親的高明之處
。前幾年,張佩綸在朝堂上風頭正勁,如果拉他入幕僚,只是錦上添花。此時他落魄歸來,惶惶如喪家之犬,此時用他,是雪中送炭,張佩綸必定感恩戴德,甘爲牛馬。”
段祺瑞問道:“這種文弱書生,中堂大人要之何用?”
李經述哈哈大笑,回答說:“西太后對此人的印象還不錯。你要記住,在朝堂之上,言語也能殺人呀!當年張佩綸一口氣參倒了工部尚書賀壽慈、戶部尚書董恂,連父親都要忌憚他幾分。現在翁同龢又受到朝廷重用,‘清流’死灰復燃,非張佩綸不能給他們迎頭痛擊!而且他和陳寶琛等‘清流十友’私交不錯。收了他,等於斷了翁同龢一條腿,清流寸步難行!”
張佩綸上了岸,見李經述親自來接,對李鴻章不計前嫌收留感激涕零,連忙上前給李經述行大禮,道:“罪臣張佩綸,實在無顏見中堂大人,日後定當願效犬馬之勞。”
李經述微微一笑,道:“張大人客氣了,你在天津可有住處?若不嫌棄,可在我家後院的廂房暫住幾天。”
張佩綸此時窮困潦倒,還真沒地方去,便誠惶誠恐,語氣哽咽道:“不瞞李公子,我張佩綸此時真如喪家之犬,無處可去,只好到貴府打擾了。”
李經述讓張佩綸上了早已準備好的馬車,帶回了天津的總督府衙。剛進家門,就迎面碰上了李經方,李經述要大婚了,他作爲哥哥,也趕回了天津。張佩綸跟在李經述後面,衣衫襤褸,低着頭,一副犯了大錯的樣子,李經方叫住李經述,問道:“弟弟,你這是把那裡的乞丐領回了家?”
張佩綸聽了乞丐二字,頗爲刺耳,面紅耳赤,但此時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低頭,只好上前跟李經方行禮,苦笑着跟他自我介紹:“罪臣張佩綸,剛戍邊期滿,回來覆命。”
李經方以前也聽說過張佩綸,見他如此落魄,看樣子也好多天沒洗澡了,渾身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酸臭味,便捏了一下鼻子,一臉厭惡表情,諷刺道:“原來是名揚天下的張佩綸呀,老天爺還真是開眼了,爲何如此呀?哦,我想起來了,馬尾一戰,福建水師全軍覆沒,統帥就是張大人吧?”
張佩綸被李經方戳中了舊傷疤,臉上頓時黑壓壓的,李經述這時上前解圍,道:“哥,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張大人現在是家父請來的貴客!”
“貴客?你不是開玩笑吧?”李經方仰天大笑,去了李鴻章的書房。
李經述安置好了張佩綸,剛回自己的房間,他的妹妹李菊藕就推門進來了,一臉好奇問道:“經述哥哥,聽經方哥哥說,你剛接到張佩綸了?他人怎麼樣?”
李經述望着眼前這水靈靈的妹子,笑道:“你的消息還真靈通。張佩綸這人呀,說實話,還真不怎麼樣!怎麼,你有興趣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