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經述和康有爲一接觸,就知道所謂的康聖人,只是徒有虛名。康有爲的大同理想,無疑異端邪說,光緒皇帝會糊塗一時,不可能糊塗一世,什麼大同世界,實在是癡人說夢。
中國的改革,若讓熟悉官場的政治大佬李鴻章或張之洞,甚至是榮祿來做旗手,都比康有爲要強一百倍。因爲康有爲只不過是一個四品官,他做維新變法的旗手,就只能是政變,因爲康有爲對朝廷權力結構重組的關心,會遠遠超出了他對變法本身的關心。
李經述跟譚嗣同談過變法,譚嗣同的變法更激進,遲早一天是連皇帝的腦袋也要砍的,因爲他讚美法國大革命,“誓殺盡天下君主,使流血滿地球”。所以,李經述是十分不放心讓譚嗣同去京城的,還有梁啓超,此時也一樣患了政治幼稚病。要攔住他們去京城,李經述想了想:最好的辦法就是“拖”,只要拖上一兩個月,等他們再到京城,康有爲的維新變法估計就結束了。
恰好在此時,李經述得到消息,張之洞也奉召入京,但也沒去成。原來,按照慈禧太后的打算,湖廣總督張之洞是要調任中央協助光緒皇帝維新變法的。
維新變法開始前,光緒皇帝給湖廣總督張之洞發了一道“電旨”,也就是電報發送的聖旨,就傳到了武昌:“奉旨:張之洞着來京陛見,有面詢事件。湖廣總督着譚繼洵兼署。欽此。”
光緒皇帝是一個新潮的皇帝,對新生事物接受比較快,晚清還是比較開放的,在同治九年(1870年)電報就傳入了中國清政府開始使用電報的時間是在光緒五年,北洋大臣李鴻章在天津與大沽海口炮臺之間架設電線,試通電報,這是中國修建的第一條電報線路。爲提高政務效率,光緒十年中國完成全國主要線路的鋪設。當時爲了傳輸漢字,當時電報編碼,主要是用數字作爲筆畫的代號輸入漢字。比如6511是“軍”,2894是“機”,5710是“處”。後來,光緒皇帝正式下令:“嗣後明降諭旨,均著由電報局。”總理衙門規定,凡因緊急,公事皇帝下達諭旨或督撫上奏都可使用電報。
張之洞看到光緒皇帝這道聖旨,剛開始欣喜若狂。因爲奉詔入京,並且被安排了繼任人,但凡對官場略有了解的人,都清楚地知道這一信號的含義,不是被“雙規”,就是將被提拔。而政績卓異、如日中天的張之洞,顯然是正出於上升通道,去京城任職,這當然是張之洞夢寐以求的機會。從1881年出任山西巡撫至1893年,張之洞已經在封疆大吏的位置上幹了12年了。但凡封疆大吏,有誰不期望着能入軍機、進中央呢?督撫雖然起居八座、尊貴無比,但畢竟仍是地方幹部。而帝輦之下,雖然可能伴君如伴虎,畢竟那是躋身位極人臣,張之洞當年出京城鍛鍊,就是爲了有朝一日再回到京城。
不過,對於輔佐光緒皇帝和康有爲維新變法,張之洞敏銳的政治嗅覺,讓他感覺到了這或許不是機會,而只是一次“危機”而已!
在張之洞接到入京“電旨”後的第二天,他急電楊銳,打聽爲什麼要他進京:“此次入覲,兩宮意若何?朝廷有何議?”。張之洞要求楊銳回電時務必加“急”字,以便及時溝通,急迫之情,溢於言表,同時,他拖着不肯進京,致電總理衙門,表示手頭工作多,總要“大約十數日”後才能動身,“既有垂詢時間,如有急辦而可宣示者,可否先爲諭知一二條,以便隨時豫爲籌擬上陳。”
不久,光緒皇帝再度來電旨:“前諭該督(張之洞)迅速來京陛見,自當聞命即行,何得託故遷延,致稽時日。至面詢事件,豈有豫爲宣播之理?所奏毋庸議。欽此。”
張之洞不敢怠慢,一邊立即動身,一邊臨時抱佛腳,向正在俄羅斯首都彼得堡的前駐德公使許景澄討教國際局勢是不是發生了重大變故。在經過南京時,張之洞還和兩江總督劉坤一進行了密談,後來,張之洞終於抵達上海,準備在此換海輪北上。
這時候,楊銳的電報給張之洞回了電報,詳細彙報了慈禧和光緒皇帝的衝突,張之洞覺得這趟渾水太深了,自己不宜去京城,但又不能不奉旨,於是就命人導演了一出大戲。
不久,張之洞的後院起火了,湖北沙市出事了。一位湖南籍的麪館工人,在沙市招商局門前隨地小便,與招商局更夫發生衝突,被更夫用扁擔打傷,激起湘人憤怒,次日,集體趕到洋關驗貨廠門口小便示威,遭到再度阻攔。湘人倏即聚衆,登時放火將稅司洋務、關署、招商局及日本領事公寓住宅、扦手坐船同時放火,並阻水龍不許往救。這其實只是一起本該歸城管處理的衛生事件,卻因爲摻雜了湘鄂兩省人的地域衝突,及民間對國企、洋人的不滿,擴大了,根據江海關沙市稅務司、英國人牛曼的報告,財產損失應該高達10萬兩,史稱“火燒洋碼頭”事件。
荊州將軍祥亨的報急電報就飛到了京城。駐英公使裕庚也發來電報:“英因沙市領事館案,派兵船兩隻來華。”在這樣的情況下,光緒皇帝只好電令剛到上海的張之洞,立即返回湖北,“俟此案辦竣,地方安靜,再行來京。”
李經述心想張之洞這老狐狸不惜放火都不去京城,這次康有爲的變法維新,估計會比歷史上的百日維新更加短命,於是,命朱紅燈帶人在山東大學堂正在建的飯堂放了一把大火。雖然這次大火沒有照成人員傷亡,但李經述認定這把火是拳匪所放,讓譚嗣同一定先查個水落石出,是不是拳匪死灰復燃,譚嗣同也覺得此事不難,做事有始有終,李經述還派人去湖南接譚嗣同的家人,讓他們一起進京。因爲此事涉及到山東大學堂,李經述便讓梁啓超先協助調查了,查明瞭事情再去幫康有爲。譚嗣同和梁啓超便沒有立即去京城。
果然不出李經述所料,康有爲對奪取朝廷權力的關心,遠遠超出了他對變法本身的關心。獲光緒賞識後,康有爲改口大聲疾呼“中國惟以君權治天下”,而“定憲法,開議院”這個曾長期被當作維新主要舉措,就被他徹底拋到了腦後,整個百日維新,康有爲始終在不遺餘力地強調君權必須乾綱獨斷,既不要憲法,也不要議會。
在進呈給光緒皇帝的《日本變政考》裡,康有爲還明確反對在中國開設議院,理由是:“惟中國風氣未開”,所以“惟有乾綱獨斷,以君權雷厲風行,自無不變者,但當妙選通才以備顧問。其用人議政,仍操之自上,日本亦二十餘年始開國會,吾今開國會,尚非其時”。
康有爲這種半桶水的論點,讓起初支持他辦法的維新人士大失所望,李經述等維新人士對他羣起攻擊。
康有爲便在《國聞報》上刊文《答人論議院書》解釋,闡述自己中國不該立憲和設議院的理由:“夫君猶父也,民猶子也;中國之民,皆如童幼嬰孩。聞一家之中,嬰孩十數,不由父母專主之,而使童幼嬰孩主之、議之,能成家自養否乎?必不能也。君猶師長也,民猶徒屬弟子也;中國之民,皆如蒙學。試問蒙館之中,童蒙數千,不聽師長主之、教之,而聽童蒙共主之、自學之,能成學否乎?必不能也。敬告足下一言,中國惟以君權治天下而已,若雷厲風行,三月而規模成,三年而成效著。泰西三百年而強,若皇上翻然而全變,吾中國地大人衆,三年可成。況聖上,天錫勇智,千載罕逢。有君如此,我等但夙夜謀畫,思竭涓埃,以贊聖明足矣。”
這文章的意思是說,中國民衆都是些“童幼嬰孩”,沒了皇帝的專制,搞什麼議會憲政,那是要出大亂子的;何況光緒皇帝英明神武,千載難逢,有如此好皇帝,憲法議院什麼的純屬多餘。在康有爲的領導下,維新期間,康門弟子集體在報刊上撰文,製造中國不能搞議院的輿論,如麥孟華《論中國宜尊君權,抑民權》;陳繼儼《中國不可開議院說》等。
李經述原本還心存一絲幻想,覺得這場自上而下的改革會有點效果,這時更加認清了康有爲無恥無知的真面目,於是宣佈跟權慾薰心的康有爲劃清界限。
康有爲的堂弟康廣仁爲此還專門去找李經述,想說服他支持康有爲:“伯兄(康有爲)規模太廣,志氣太銳,包攬太多,同志太孤,舉行太大,當此排者、忌者、擠者、謗者,盈渠塞巷。而上又無權,安能有成?弟私竊深憂之!望兄長能施以援手,此乃萬民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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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經述請康廣仁轉告康有爲:“先秦時韓非子早有預言,‘左右爲社鼠,用事者爲猛狗,則術不行矣’,少一些權力私心,多一分辦洋務的實際行動,興工商和教育,則自然支持康有爲維新變法的人會多起來。”但是,康有爲覺得只有掌握了更大的權力,他才能實現自己的大同理想,他自始至終只爲他自己量身打造“改革”。在《上清帝第六書》中,康提出一個變法核心:“立制度局、新政局”。
康有爲跟光緒皇帝和榮祿等大臣解釋說:制度局效仿的是日本維新之法,只負責議政,而不涉足具體的行政,是皇帝身邊的智囊團兼立法定製機構,而非具體施政運作機構。但制度局“只負責議政”這個定位是騙人的,因爲康有爲同時又說:中央制度局由皇帝主持,地方則設法律局、稅計局、學校局、農商局、工務局、礦政局、鐵路局、郵政局、造幣局、遊歷局、社會局、武備局等“十二專局”,“新政推行,內外皆立專局以任其事”,“十二局立而新制舉。
榮祿又不傻,康有爲說凡制度局所議定之新政,皆交十二局施行”,換句話說,中央制度局雖然只負責議政而不負責行政,但新政的執行仍然會由中央制度局下轄的“十二專局”來負責。於是問題就來了:制度局壟斷了新政的決策權;地方“十二專局”農工商學兵無所不包,壟斷了新政的執行權,那麼,現存的軍機處、總理衙門、六部、地方督撫衙門,該幹什麼去?康有爲這明顯是想通過制度局架空中央和省部級現存行政體系,更次級的地方政府也被他排斥在新政設計之外,因爲按照康有爲的改革方案,“每道設一新政局督辦……凡學校、農工、商業、山林、漁產、道路、巡捕、衛生、濟貧、崇教、正俗之政皆督焉。每縣設一民政局,由督辦派員會同地方紳士公議新政……三月而責其規模,一年而責其治效。學校幾所、修路幾裡、製造幾廠,皆有計表上達制度局。”這樣一來,等於從中央到地方,新造了一套完整的官僚系統。這樣子搞改革,就等於搞了政變,將舊官僚體系完全架空。
光緒皇帝也很年輕幼稚,他對借變法之名,將從中央到地方對慈禧的班子進行一次大換血也很感興趣。從這開始,維新已經滑向了權力鬥爭的深淵。
光緒屢次責令總理衙門討論制度局問題,慈禧向禮親王、總理大臣奕劻交底:“既不可行之事,只管駁議”,其結果自然只能是流產。
康有爲也覺察到了朝野內外普遍的反對意見,只好放棄這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制度局流產後,康有爲改頭換面,又鼓動光緒開“懋勤殿”、“置散卿”、“議政局”等等,都是蓋頭不換面的政變,結果無一不是流產告終。
李經述看邸報,極少見康有爲上摺子討論新學堂怎麼搞,新農商怎麼搞、新軍事訓練怎麼搞,康有爲只是一面不斷自己上摺子請開制度局、懋勤殿奪權,一面讓人不斷上摺子推薦自己人進入制度局、懋勤殿,就知道康有爲的維新變法必定失敗,他們離死期不遠了。
那天,光緒皇帝經不住康有爲的再三蠱惑,再次跑到頤和園向慈禧請示懋勤殿問題時:“親爸爸,這制度之變,乃是變法之關鍵,兒臣無實權,展不開手腳……”
光緒皇帝的話還沒說完,慈禧太后不答,一直在喝茶,神色異常,以至於光緒心生恐懼而未敢再申說。
過了半響,慈禧臉色才恢復平靜,說:“皇上想做什麼,就去做麼,以後不用事事來着園子裡問哀家,哀家想清靜清靜。”
慈禧的意思,是試試放手讓光緒皇帝幹,看他到底要怎麼折騰!得了慈禧太后的這話,光緒皇帝喜極而泣,去放手改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