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家在逃跑途中,楊箴便拿出一塊圓形的玉玦,將之擊斷,分爲兩截。一截交與自己的兒子楊光鬥洛宓兒手中,一截則交給洛可法的兒子洛子卿的手中。楊箴見情勢危急,便對他們夫婦道:“咱們兩家,此番怕是要遭大難了。你們還是分頭行走爲上策。”
楊箴和洛可法約定,若是洛子卿生了女兒,兩家就以這玉玦爲憑,待他們長大了,爲他們聯姻。可若是生下的是兒子,仍以玉玦爲憑,他們便就是自小結拜的兄弟。待囑咐完了這些,楊家和洛家,便分頭上路。
途中,楊家和洛家果然遭了秦國簡派去的追兵設下的埋伏。洛可法被亂箭射中,當即身亡。洛子卿爲保護洛家的血脈,掩護妻子離開。妻子忍着眼淚,只不忍離開。子卿見此,更是一把將她推了出去。沈氏爲了腹中的胎兒,便給丈夫磕了個頭,捲了包袱,上了一輛村裡收糧食的馬車,也不知往哪裡去了。
楊家遭遇的境況更是慘烈。亂途之中,楊光鬥被捉住了,秦國簡將他押入大牢,也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待過了秋分,秦國簡才斬了他的頭。洛宓兒也被秦國簡抓了回來,秦國簡對她仍不死心。宓兒知道丈夫死了,雖然心裡牽掛小兒青渲,但到底義無反顧地懸樑自盡了。
楊箴和孫兒青渲,卻是一路亡命。楊箴先前任職宰相時,曾結交過一個忘年交。這位忘年交便是海陵鉅富柳長風。柳長風雖不問政事,但聞聽了楊洛兩家的事,心急如焚。便找到金陵的姐夫,商量對策。
柳長風和姐夫王蒙受過楊箴的恩,二人本就是正人君子,如今見故友蒙難,豈有不幫之理?當夜,柳長風就王蒙駕馬快行,一晝一夜間,就趕到了肅州邊界。不想,二人還是晚了。但他們到達時,楊箴已被士兵亂箭射中,生命垂危,他只管用身體擋着青渲。那些士兵正一步一步地過來,打算活捉他腹下的孩童。
千鈞一髮之際,二人帶着一些江湖義士趕來,使劍將士兵們一一砍走了,便上前欲將楊箴和青渲帶走。
楊箴見了,就用手示意他們,喘息道:“遲了!”楊箴便又握着青渲的手,對着柳長風囑咐了幾句,又將那塊月牙形的玉玦交與他,簡單說了楊洛兩家指腹爲婚之事。並說日後這孩子長大了,若洛家的人還在世,一定要叫這個孩子去尋找他們。柳長風一一記住了。楊箴說完,又大口吐血,辭了世。
四歲的青渲見爺爺死了,起先還昏厥過去了,卻又醒轉了來了。他撲在祖父身上,嚎啕大哭。柳長風抱着他,一字一句道:“孩子,從今以後,那就是我柳長風的兒子。”
柳長風的妻子曾生有一個兒子的。今年初夏,兒子忽得了病,數月後就夭亡了。柳長風爲怕妻子傷心,只是隱瞞着。柳長風知老太太疼愛長孫,若老太太從惠山避暑回來,若是知道乖孫
死了,只怕也是悲傷過度的。王蒙見了,便也道:“長風,如此甚好。你看這孩子和你有些淵源。一來,咱們也收養了一忠良之後。二來,這孩子我看和我那侄兒長得也相似,這抱入了府裡,也不一定有人能瞧出。”
果然,青渲隨長風回海陵後,底下的下人見了,只說小少爺這隨老爺出了一趟遠門,便黃瘦了一些了,心裡卻是不疑。妻子見丈夫抱了個孩子回來,一把就摟在懷裡,只當失而復得,從未疑心這孩子的來歷,也未往裡深想,也是異事。洪氏那時,也剛生下了青城,彼時正坐月子。更是無暇去問這些。因此,柳長風擔心秦國簡窮追不捨的,便依着‘青渲‘二字,將它改了成相匹配的‘墨染’。‘青’對‘墨’,‘渲’對‘染’,待他長大了,日子安定了,他便會告訴墨染他的身世。
不想,柳長風在墨染十歲那年,忽發暴病而亡。妻子因悲傷過度,也染了病,後因夜裡受了驚嚇,也與同年下了世。老太太疼愛長孫,對他崎嶇的身世半點不知。那王蒙見舅子死了,想來想去,便就將這一段告訴了妻子柳氏。柳氏聽了,自然大驚。震驚之餘,未防意外,她便攜了丈夫回了海陵孃家,揹着老太太,從哥哥的臥房裡,尋出了那塊半截的玉玦,好生藏了,帶往金陵。
墨染的身世,柳氏一直熬住了不說的。後來,丈夫也染病下了世,老太太這也不在了。如今見墨染身子也好了起來,她便決意告訴他了。
墨染聽了姑媽說的這一大段,心裡固然震驚,但聽完了,還是沉默不語。
柳氏見他不言,便嘆:“墨染,你原叫的是青渲。這就是你的身世。”柳氏說完,便將手中那塊半截的玉玦,遞在了墨染的掌心裡。“墨染,如今也不知那洛家的人怎樣了。若那洛家生下的果然是個女子,你是楊家的後人,就該拿着這玉玦,去找他們去。若尋到了,但他們都不在了,便又是另外一回事。可若洛家的人還在,且生下的是個女子,那你就該守諾言。”
墨染聽了,思了一思,也就將玉玦接過,好生細看了看。他不記得從前,更不知道四歲以前的事。但握了這玉玦,他的心裡,仍充溢着沉沉的激動。
“墨染,到底老太太太心急了。也是怪我,我該過來早些告與你。”柳氏看着一言不發的墨染,便又嘆息。這埋藏了多年的心事,如今盡數都說了出來,柳氏的心裡,也暢快了許多。
墨染便將玉玦藏在懷中。姑媽說的,他都記在心裡了。他的心很複雜複雜。一時之間,縱有千言萬語,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墨染,你會去尋找麼?那是你祖父留與你的遺言。”柳氏又提醒。說來,這也是丈夫王蒙的遺言。王蒙告訴妻子:若墨染得知真相了,便要助他去找尋。若人手不夠,可叫瑞安與他同行。
墨染就嘆:“姑媽,我心裡想的,只是要找出那仇人來,這秦國簡果然還活着麼?只可恨現在我什麼都不能記起。”
柳氏就也嘆:“此人自然還活着。如今先皇已登基數年,但他以太傅的身份,依然把持着朝廷。”
墨染聽了,就喃喃道:“秦國簡?”他的腦子裡,忽又想起那一日和秋漪出了谷底,投宿那茅舍之家,無意看到那牆壁上掛着的弓來。那張弓的弓櫞上,刻的就是那個‘秦’字。此‘秦’和彼‘秦’有干係麼?
柳氏就道:“如今我將這埋了多年的話說出來,心裡也舒坦多了。墨染,你在這柳府,依舊是嫡長子的地位,任誰都不可能越過你去的。老太太待出殯了,這家裡的內外就由你掌持了。”
不想墨染聽了,另有心事。他便對姑媽道:“我既知了身世,就不能不報此仇。”
“墨染,你這樣一說,我的心便又後悔了。如今秦國簡氣焰熏天,朝中上下,誰人敢惹他半分?這敢惹的人,都是不要命的人。我告訴你這些,想的只是要你去尋那洛家的人。”
柳氏的心裡,忽又想起秋漪,因又問墨染:“你若尋到了,且他家留的果然是個女子。想來,這番的年紀,也還未出嫁。若出嫁了,便又另當別論了。墨染,若她果然未出嫁,你欲打算怎麼辦?”
墨染料到姑媽有此一問。因就道:“此時,我也不知。”他覺祖父的約定,自己須遵守。可秋漪也是自己的娘子,是明媒正娶了來的妻子。
柳氏見他沉吟不語,也就說道:“現在,也不要想這些。一切還是尋到那洛家的人再說。”柳氏今夜心思也重,這不知不覺,就和墨染說了到半夜。透過半開的軒窗,見那月兒已經掛到樹梢,就對墨染道:“我也是混了,和你說了這麼長的話。還說長話短說的呢,卻又這樣!”因遣墨染趕緊回房去歇息。
墨染便嘆:“好。姑媽也趕緊歇息。明日,還要坐車出城給老太太送殯呢。”墨染說着,果然就出了屋子。帶她轉身之間,柳氏便又叫了一句:“墨染,好歹不要叫秋漪知道。尤其是那塊玉玦,你只管好生收着。”
墨染聽了,就點頭:“我懂。”墨染到了廊子下,看着那微黃的月,心裡上下牽動不已。他踱着步子,出了靜心苑,一步一步往落雪軒走。
此事,當然不能令秋漪知道。只是,若那位洛家的姑娘果然還活着,爲了祖父臨終的遺言,他是否真該拿了玉玦,信守諾言,前去娶她?
如此一來,秋漪可怎麼辦?從始至終,她都是無辜的。自己何其忍心?可若不這樣,便又背棄了信義。與秋漪這邊是情,與祖父那邊是義。這情義難兩全,墨染當真是陷入了躊躇的境地。但不管怎樣,那洛家的人,自己不能不尋。只是人海茫茫,要從哪裡尋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