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域,洪會。
李經意和季越分別率軍前後夾擊逼回象牙河的鬼蘇軍已至窮途末路,雖因暴雨漲水,不能立即渡河一舉將其殲滅,不過查日蘇已至絕境,剩下些殘兵,再也無法與大昌抗衡……
眼見大雨漂泊,兩軍商議:先回去整休,等雨停再來收拾查日蘇殘兵。
……
大昌軍軍營。
何遠冒雨來到李經意的帥帳彙報戰事情況。
路過一處營帳,他聽裡面嬉笑聲熱鬧,當即心情也好了起來,按照這個進程,不日就能將鬼蘇軍一網打盡,想到終於能回豐京,何遠激動莫名,不自覺放慢了腳步,聽着裡面士兵的笑鬧。
只聽得一人道:“人家也是憑本事爬上去的,有本事你也去呀。”
另一人笑道:“本事我倒是有,沒有臉蛋啊!”
一陣鬨笑。
……
何遠蹙眉,加快腳步到了帥帳。
李經意經上次與查日蘇一戰,再加上後來逃竄顛簸,許是傷了臟腑,還不能騎馬上陣,只能在帥帳坐鎮指揮。
戰事遷延,屢屢吃敗,已經將他王侯貴子的氣焰徹底澆滅,直到季越的到來……
這位年輕的國主果斷幹練,英明神武,堪當用兵如神四個字——只要他不再像上次那樣突然對自己發難,自己也甘心將用兵大權交予他調度。
什麼軍功,李經意如今已不去想它了……
何遠進了帳,見自己的弟弟何杉正在爲李經意背部上藥——經上次被查日蘇一流星錘後,他背上肉皮開始潰爛,用了藥竟久不見好……
見何遠未經通報就進來,兩人也見怪不怪,李經意問:“有好消息?”
何遠笑:“將軍如何知道?”
李經意:“你是個藏不住事的人,看你的神色就知道了。”
何遠哈哈道:“確是好消息,今日又殲鬼蘇兩萬人馬,本想着一舉進攻殲滅,怎奈下起了暴雨,只得回來等雨停,不過……他查日蘇是插翅難逃了,就算他跑回老窩,我們也得去把他逮回來!”
李經意卻緊皺眉頭,一旁的何杉看穿其顧慮,便道:“未必吧,可別像雪山上那次一樣,叫他們反撲……”
“放心,這次不會再像上次那樣了,季國主在江邊留了人,注意觀察着對岸的動向呢。”何遠截了話道。
李經意才放下心。
……
出帳前,何遠對何杉使了個眼色。
何杉收拾完藥包也跟着出去,何遠在離帥帳十步以外打傘等他。
“兄長有事?”
何遠看着他欲言又止。
何杉笑道:“兄弟之間,有話直說好了。”
何遠下猶豫着開口道:“你……你自己也注意一點,外頭都有閒話了……”
何杉咂着他的話,聯想到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便明白了,冷笑:“兄長現在怕閒話了,當初你勸我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有閒話?”
何遠被堵得啞口無言,一把將傘遞給何杉,自己冒雨跑了。
何杉看着他的背影搖搖頭,返回了帥帳。
“何事不能在帳裡說?” 李經意想了想又道:“是不是我們……”
“家裡的事,將軍不必多心。”何杉倒了一杯茶給他。
帳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踏雨而來的聲音,片刻,何遠又像箭一樣去而復返衝進帳裡,水珠濺得到處是,李經意有些不快。
何杉怕他是爲剛纔說的事,極快地擋在李經意前面。
但那何遠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凝重與悲傷。
二人不明就裡。
何遠遞上一張黃絹。
李經意心下疑惑,自己沒接過聖旨嗎?爲何要這般模樣?一邊打開絹布……
何杉眼見他的神色又極度不相信到震驚再到悲痛,就知道出了大事,便沒多問,而是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他。
但僅一瞬間,李經意眼中精光一閃,恢復了神色,沉聲吩咐道:“別哭了,何遠,快去通知王集將軍,讓他迅速整頓將士待陣!”
何遠明白過來,抹了一把眼淚,起身跑了。
何杉雲裡霧裡,輕聲問道:“將軍,怎麼了?”
李經意將黃絹給他,何杉一看,百餘字的告示總結起來就八個字:季賓謀反,皇帝遇難!
何杉內心震動,但依然冷靜,問道:“將軍讓王將軍整頓將士,是怕……季國主有心思?”
李經意道:“不管他和季賓的事有沒有關係,我們得做好準備。”
“將軍……我認爲此舉不妥。”
李經意問爲何?
何杉:“……退一萬步講,即便季國主真有想法,我們和他的實力相差懸殊,真打起來,我們毫無勝算!”
李經意先是認同,卻轉而一想:“即便這樣,兩軍怕是多少會有嫌隙。還是先防着些好。”
何杉擔憂道:“動靜若大些,只怕他們會察覺,到時候難免會激化矛盾。”
李經意不語。
……
幾乎同時,相去不足二十里的小樂軍大營。
主帳內,一英氣勃發的男子坐在案几後,張揚的濃眉下面,炯灼的雙目幾欲噴火,依稀可見點點淚光,手中緊攥着一張紙,由於太用力,紙上的字跡已被摩地模糊不清。
“啪!”一拳砸在案几上,松木案几一分爲二。
“大昌欺人太甚!”
“國主!”一旁的樓牧呼哧呼哧換着氣以釋解將要噴勃而出的憤怒:“這分明是蓄意謀殺!那麼溫厚的一個人會造反?還殺了皇帝?誰會信!”
案几後的男子,正是小樂的新任國主,年僅二十四歲的季越。
與他而言,得到這樣的消息,是震怒大於悲傷的。
本來季越來南域就憋着一股恨——樓牧和商覺從南域死裡逃生到尹都,對自己講述的前因後果他一個字都沒忘。
想着先殺了查日蘇這個罪魁,再向豐京奏明大昌軍的所作所爲,該賞的賞,該罰的罰,爲自己父王討個說法,順勢也將季賓討回來……
誰知舊恨未消,又曾新仇!
“譁”帳門突然被打開,小將商覺進來着急道:“國主,大昌軍悄悄整軍,看不出是何動向……”
——爲避免父王的悲劇重現,季越一來,就悄悄派了暗探在大昌軍營附近觀察動向……
季越略一思索,就明白怎麼回事了,心中那團烈火也徹底被點燃了……
大雨天整軍,當然不是爲了去打查日蘇,還能去對付誰?
季越森然笑道:“既然不知動向,咱們就去看看是何動向。商覺!傳我令速速整軍,去大昌大營!”
大昌軍突然被冒雨集合起來,起初大家還以爲查日蘇打過來了……
李經意思考再三還是不顧何杉的阻攔,決定向士兵們說明緣由。
天子殞命,他們在外應當盡份心。
軍中男兒個個血氣方剛,加之日日見血腥,氣性更加激燥,李經意說完,吶喊聲討之聲就覆蓋了整個軍營。
“季賓謀逆,那季越是不是和他串通好了?”
連聲季國主都不稱呼了。
此話一出,便將衆人的情緒又推到一個高峰,不一會兒,聲音就一致變成了“殺季越,爲陛下報仇!”
……
“季越在此,上前來殺!”
一個深沉、壓抑着憤怒,卻極有穿透力的聲音越過鼎沸的人聲,傳到李經意的耳中……
衆人側目,只見季越一身盔甲,手提越王劍,騎在他那匹叫輕燕的黑色寶駒上,冷漠的注視着李經意衆人,雨水順着他的臉頰成股流下,更顯得整個人殺氣騰騰。
在他身後,是數不清的小樂將士,各個整裝待發,氣勢攝人。
兩軍就這麼沉默對峙着。
一瞬之間從友軍就成了仇敵——這種仇恨來的突然卻猛烈,甚至超過了他們這麼長時間對鬼蘇的恨。
眼見火花一觸即發,李經意試圖挽回:“季國主這是何意?”
此時他在下季越在上,他不得不仰着頭對季越講話。
要是平日,季越早就下了馬,而今天,他不僅沒下馬,在李經意說話的時候依然冷眼睥睨,可謂相當無理。
他緩聲道:“不妨我先問問李將軍,你暴雨天整軍不伐敵,卻在這裡煽動將士殺我,又是何意?”
態度已經相當明顯,李經意暗自長嘆,想今日一戰是不可避免了,他只恨沒有先下手!
“季國主,我們大將軍並無此意啊,他只是將豐京發生的事給衆將士如實說了而已,國喪天下發訃告,這本無可厚非啊。” 老將王集慌忙解釋。
季越對這位老將還是心存敬意的,道:“王老將軍說得對,陛下殞命,理應天下縞素,我也不例外,只是,我的弟弟莫名其面成了反賊而被捕殺,您說這個孝,我該如何戴?”
不承認自己的弟弟謀逆,不爲天子舉孝,季越已將自己的意思說得明明白白!
他的言行讓李經意悔不當初,卻讓何遠等人怒不可遏:“陛下喪於季賓之手已是板上釘釘!倒是你,季國主,這個時候帶兵來犯,是何用意,是不是想像你弟弟一樣啊?”
看到他,季越臉色越發陰沉,緊盯他反問道:“像我弟弟一樣如何?謀逆嗎?”
衆人屏息,季越繼續道:“何遠,我本想在剿滅鬼蘇之後,再向李將軍討你來,祭我父王英靈,現在看來,沒必要等到那時候了!”
何遠知道季越對自己有些恨意,但沒想到竟痛恨至此,聽他的意思,是想現在就想殺了自己?
當即又驚又怒,急等李經意示下——當着大將軍的面這麼侮辱屬下,他不相信李經意能嚥下這口氣!
然而,還未等到李經意的表態,何遠就感覺脖子中間一涼,痛感瞬間傳遍全身……
他徒勞地抓着脖子試圖將已經穿頸而過的箭弩拔出來,卻很快發現自己連呼吸都做不到了,最後甚至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向他射箭的人,直接倒了下去……
隱約中聽李經意喊他的名字,又有越來越多嘈雜的聲音,但他再也睜不開眼了……
季越左後方,商覺慢慢放下弓,冷眼看着何遠漸漸停止掙扎。
李經意放下何遠的屍體,目光看向季越,十足殺意。
“季國主,想我們並肩抗賊數月,一朝竟變仇敵……也罷,看來今日,我們兩個中得有一個跟着何遠一起去了。”
季越提劍指李經意道:“李經意!你們要殺我爲陛下報仇,而我,也必須爲我父王和死的不明不白的弟弟討個公道,既然如此,還說什麼廢話!”
小樂這邊由商覺先開了弓,雙方很快陷入混戰,在這個他們曾經共同商議對抗鬼蘇的營地,冰涼的雨水不僅沒有剿滅彼此心中的怒火,反而讓仇恨更加放大。
……
從午後至深夜,這場力量懸殊的廝殺,最後不出意外地以季越的勝利告終。
季越身上好幾處掛了彩,但他毫不在意,以劍觸地,俯視着僅剩的兩個大昌軍——李經意和何杉。
問道:“將軍還有何遺言?”
李經意頹然道:“你對大昌朝廷有恨,我身上流着皇室血脈,此刻你儘可以殺我泄憤……”
看了一眼滿身是血的何杉,道:“但還請念在我們父輩有些交情的份上,請放了他吧,他跟你無冤無仇!”
何杉聞言眉心大動,苦笑着搖頭道:“將軍不必爲我求情,兄長去了,將軍要是也走了,我怎可獨活?”
季越上下打量着何杉,道:“你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爲何要留下他?”
李經意未答,趁季越不注意的功夫,一把奪過越王劍,往脖子上一橫,瞬間熱血四濺……
季越收回自己的劍,久久,聲音略帶惋惜:“把李將軍、還有王將軍好好安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