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初陽並沒有外傳的那般風光,此時她正站在泰和城下,望眼欲穿。
一個時辰前,賀一娘隻身進了城……
數日前,季初陽安排樓牧護送梅太妃和季成獻等回尹都,她自己則和前來奔喪的商覺等人,按照李應的謀劃,率小樂大軍開到了泰和城下,一路上過來秉承季越不打擾百姓生活的宗旨,倒是贏得了一些好感。
但在泰和城下卻遇到了難題,守將楊上虞只在小樂軍初到城下時遠遠站在城牆上露過一次面便緊閉城門不再理會。
意思很明確:誓與城中百姓共存亡!
將季初陽等晾在城門外,任憑在城樓下怎麼叫囂都無動於衷。
這樣過了一天,商覺建議要不要強攻?
季初陽明白她的意思:雖然他們堵死了泰和報信求救的渠道,但夜長夢多,時間久了消息自然會走漏。
季初陽喊來李應商量,李應道:“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強攻——雖然我們自覺師出有名,但在一般大昌百姓眼中,我們卻始終佔着個反字,這時候善待百姓、獲取民心尤爲重要!”
季初陽皺眉道:“可這楊上虞是打定主意不溝通,他又如何能得知我們的想法?”
李應道:“楊上虞這個人,先時是在京畿做了一段時間參將,有些名氣,但因讀多了書,有些文人風骨,便看不慣官場上的爾虞我詐,自求來泰和守城,算起來,他在這裡應當有十年左右了,想必和這個地方有了情分……要與他溝通,得有一個他願意見的人。”
季初陽把自己假設成楊上虞,試圖從自己的部將中找一個看着順眼的, 結果發現只有年輕的商覺還順眼些……
不知那楊上虞會不會對能百步穿楊的小將青眼?
邊上的賀一娘突然道:“公主,讓我去試試?”
季初陽以爲她開玩笑,沒理會。
賀一娘道:“我沒開玩笑,領兵打仗我不懂,對付書呆子,我或許可以一試。”
季初陽見她鄭重,心思略動,問道:“你打算怎麼勸?”
賀一娘搖頭道:“像他這種人心裡一根直筋,只要找到關鍵所在,給他疏通疏通就好了……反正眼下誰也沒有辦法,讓我去試試又何妨?”
季初陽看向李應,李應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頭。
季初陽道:“我跟你一起去!”
賀一娘搖頭:“你就在這裡等着!如果楊上虞真如傳言,是個儒將,應當不會對我怎麼樣,再說不是有句話,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嗎?”
季初陽不聽。
兩人一起下馬到城樓下,賀一娘向城樓上面守軍喊:“煩請軍爺稟報楊將軍,孟安求見。”
然後二人等了約一炷香時間未見迴音,正當季初陽暗暗鬆了一口氣,以爲行不通時,上面有了聲音。
一個士兵扯着嗓子衝她們喊:“誰是孟安?”
賀一娘忙走上前道:“孟安求見楊將軍。”
那士兵又問:“你怎麼證明你是孟安?”
賀一娘一笑道:“將軍這樣問,想必應當知道‘御風聽嘯北,暖寒入懷間’,它還有下兩句,‘輕採浮雲袂,落塵倚柳煙’”
士兵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城門緩緩裂開一條縫,一士兵探出頭來,道:“孟安請進!”
二人大喜過望,但在門口季初陽就被攔下來了,那士兵道:“只有孟安可進!”
季初陽不依,賀一娘將其拉到一邊,道:“你聽我的,就在這裡等,我不會有事的,放心。”
季初陽堅決道:“要麼一起進,要麼都不進!”
賀一娘道:“我的公主大人,即便一起進了,他要真拿我怎麼樣,你去了也幫不上多大忙……”
季初陽內心天人交戰半響,才道:“好,但我只給你三三個時辰,三時辰之後你還不出來,我就強攻!”
賀一娘鄭重點頭,隨士兵走了進去。
……
楊上虞做了必死的準備。
他想,不管小樂是什麼樣的不得不反叛大昌的理由,但終究身爲屬國,哪裡能對主國動歪心思?
季家兄妹此舉,不明擺着想效仿吳夏的列烈造反麼?如此大逆不道,是楊上虞最爲不齒的……
但即便是死,在聽到孟安的名字時,他還是動心了,孟安的人他未見,畫他卻愛不釋手,她的畫風時而磅礴時而婉約,心思獨具。
楊上虞曾在聽聞這位孟安是個女子時就驚歎不已,卻沒想到還是個美麗的女子……
楊上虞年逾四十,美眷兩三,雖然對美麗的女子秉持着止乎禮的禮數,但還是不得不感嘆造物者對眼前這位的眷顧,真可謂:腹中溝壑萬章,面上顏色十分。
——雖然她來自敵營,但還是讓他欣慰。
兩人互相見過禮,賀一娘見他桌案上放着一幅畫,走近一看正是自己的那副風箏圖……
“得楊將軍賞識,真是此生之幸!”賀一娘道。
楊上虞忙道:“能見到孟安居士,纔是在下三生有幸……”
賀一娘俏皮笑道:“孟安非號,名也……”
楊上虞忙道:“啊?是我無知了。”又奇道:“據我所知,文人墨客以號相傳者居多,先生卻用真名?”
賀一娘道:“是我平日裡不常用此真名,周圍都叫我賀一娘。”
楊上虞疑惑:“爲何先生不將真名告知周圍呢?”
賀一娘看着香案上升起的嫋嫋青煙,緩緩道:“從小被叫賀一娘,習慣了就懶得改。”
楊上虞更奇了,道:“爲何從小叫這個名字,令尊令堂不反對?”
賀一娘轉身打量着書架上的數百冊各類書,不答反問:“楊將軍以爲我的家世如何?”
楊上虞坦誠道:“先生滿腹經綸又才學驚人,容顏豔麗又談吐優雅,家世必然是極好的。”
賀一娘莞爾:“若我說,我是從小被賣到賀家,受主家驅使,長大後雖有才名,但依舊爲夫家不齒,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將軍是不是認爲我一定是假的孟安?”
楊上虞確實無法將此人和她口中所說聯繫在一起。
賀一娘又道:“你知道我爲何叫一娘嗎?因爲還有二孃、三娘……主家將我們買來,叫我們讀書識字,也對我們棍棒相加,但我依然感謝他。”
楊上虞感慨道:“真是成大事者,天必苦之。”
賀一娘笑道:“將軍聽完我的故事,難道不應該也斥責我不守婦道,反而拋頭露面、敗壞婦德嗎?”
楊上虞坦率道:“先生天縱奇才,何必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眼看香案的焚香將盡,賀一娘從旁拿起一根重新點上,道:“是啊,繁文縟節,更多的時候,是當局者作繭自縛,或許跳出來一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還認識一個人,本來有機會離開龍潭虎穴,但他卻想着忠君報國,最終年紀輕輕,慘死宮闈……其實有沒有他,結局又何嘗改變?終究因爲看不明白放不下手,反而留下一世罵名。”
……楊上虞想到幾個月前那場宮牆政變傳言,不動聲色。
賀一娘走近楊上虞,看着他道:“說到底禮義廉恥、綱常法紀……只教會了我們如何在這世道上生存,可若是連生存的權力都被剝奪,那這些尺度還有何意義?”
楊上虞自然知道她的來意,但此時他還是願意聽一聽,便道:“姑娘有話直說……”
賀一娘道:“當下亂世局面已開,不被隨意決定生死,就是百姓最大的願;不隨意決定他們的生死……就是掌權者最大的善!”
楊上虞坐在案後回味半響,道:“姑娘是要說我楊某人拉着城中百姓送死嗎?生爲大昌百姓,家國興亡,事事關己,他們自然是願意的。”
“爲一錢銀子爭得頭破血流,爲一分地官司數月不朽,爲一副藥跋涉數十里……楊將軍,他們要的,或許更多的是活下去,或者活得更好!皇帝太遠,國家太大,一個個小家,太不起眼了……” 賀一娘語重心長。
楊上虞笑道:“聽姑娘意思,外面的人能讓他們過上更好的日子?”
賀一娘道:“以後的事誰知道呢?但至少眼下,他們能做的比大昌好。將軍應該也聽說了,他們每到一地,不擾民,減賦稅!”
楊上虞:“收買人心誰不會,若是不能保證以後,我又何必拉一城百姓冒險?”
賀一娘咯咯笑:“那麼大昌呢?這幾年百姓生活如何,將軍要裝作不知嗎?”
楊上虞眼神黯然,這些年下至民間,上至朝堂,發生的一系列變
故,他又何嘗不知。
賀一娘繼續道:“將軍方纔說道以後,那我還要問一句,將軍既
然要顧全城中百姓的以後,爲何當下又要拉着他們送死呢?”
楊上虞語塞,被繞進去了……
……
季初陽心神不寧地等到四柱香燃盡的時候,見城門依然絲毫未動,她吩咐商覺整軍,準備攻城!
大軍慢慢往城牆跟前開。
忽然就見城門有了動靜。
先是緩緩打開一道縫隙,像是在猶豫,然後彷彿下定決心般,譁然大開,走出一個人來。
季初陽下了馬,迎着楊上虞走去,商覺跟在身後。
楊上虞在離季初陽四五步之外站定看着她,季初陽卻立刻問道:“楊將軍,賀一娘呢?”
楊上虞道:“公主放心,賀先生沒事,我一個人出來,是跟你談事情的。”
季初陽舒了一口氣,和顏道:“楊將軍想通了?”
楊上虞道:“公主派的說客很成功,將我說動了,只是我也有我的條件……”
季初陽示意他說。
楊上虞道:“善待城中百姓,永不遺棄!”
季初陽等了半天沒等來下文,確認道:“就這個?”
楊上虞點點頭。
季初陽對他又高看了一分,會心一笑,道:“楊將軍放心,日後泰和百姓將會和我小樂百姓一樣,我等定會全力守護!”
……
站在泰和城牆上,看着城中郊野,秩序井然,季初陽問賀一娘:“你怎麼確定說出那兩句詩,楊上虞會見你?”
賀一娘道:“是我曾經做過的一副畫上的題詩,他若見過那幅畫,自然會記得詩……”
“……那你又是如何確定,他定見過你那副畫的?”季初陽理了理其中的邏輯,越發好奇。
“巧了,我進去時,那幅畫就放在他的書案上……”賀一娘故作得意道。
……
季初陽更加糊塗:“那也是你進去之後才知道的,我就想知道,你是怎麼在進去之前……唉!你別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