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彎如勾,繁星點點。
不看眼前走動的兵馬,單論這深山夜色,算得上極佳。
季初陽和丫鬟靈歌將自己隱藏在山腰林間,緊盯着山下景象。
藉着月色,白日裡還一片死寂的山下廢棄的軍糧倉此時如兇猛巨獸,正張着大嘴,任由進進出出的士兵將兵器糧草等物搬進去。
牽馬的,搬物的,整兵的……各司其職,忙得熱火朝天!
足足不下兩三萬人……
難道這是在整兵備戰?
不!
季初陽清楚,這是在做局,一場可以給一國國主扣上謀逆罪名的局……
這個國主就是她的父王!
而她自己作爲一國公主,原本也應該在溫暖的牀榻上進入甜美的夢鄉……
就在十數日前,過完元宵節,她隨父王和二哥從小樂國奔赴一路北上,來到宗主國大昌朝貢。
原本父王不用親自來的——只因十四歲的新帝去年剛登基,要表示誠服忠順之心。
原本自己也不用來的——只因和大昌丞相散其那之孫散庭鶴的婚期將近……
然而滿懷希冀而來,禍福卻只在朝夕之間……
大昌先帝李巖的死,將朝廷兩位權臣——三朝元老、丞相散其那和掌鹿監首監、大太監萬福年的鬥爭推向白熱化。
至季初陽他們到來,二人已經爭了大半年,今日你貶我兩個門生,明日我殺你兩個黨僚,朝堂上血雨腥風,大臣們人人自危。
最終,萬福年在攝政樑太后的支持下贏得了這場鬥爭,就在兩日前,散其那被削去官職,逐出朝堂……
他們小樂國作爲屬國,對這場黨爭原本可以置之不理,納完貢、賀完歲一路南去回家過清靜日子。
但壞就壞在,季家和散家是世交,父王季灃又是個極爲剛直之人,看着散其那被迫害落敗,忍不住出言爲其說了幾句好話。
這下好了,萬福年正愁沒機會將散其那黨羽連根拔起,父王的三言兩語,正中其下懷!
萬福年掌管的掌鹿監是何所在?
——先帝李巖在世時,親設由大內太監組成的掌鹿監,首監掌事就由他最信任的貼身太監萬福年擔任……
說是協助皇帝清楚奸佞、肅清朝堂,但短短几年,他們僞造事實、濫用私刑、排除異己,爲所欲爲!
散其那的倒臺,掌鹿監就是最大功臣……
這樣的一個所在,想要僞造一個事實,構陷人以謀逆之罪有何難?
——即便這人是關係邊疆安穩的一國之主!
這不,父王被三道聖旨連夜請去皇宮的同時,這邊就開始忙活起來了……
或許是父王知道自己入宮凶多吉少,緊急安排了自己和散庭鶴兩兄弟逃出城來。
也許是蒼天有眼,讓她無意間發現了萬福年在霧莊的秘密——只因下面的這些兵馬中,赫然有小樂國的輕盔銀甲裝!
屬國軍隊駐紮宗主國都城近郊,這不是要造反是什麼?
想到往日風流儒雅的散庭鶴和自己分別時的涕淚交流、惶惶失措,再看着眼前鬼鬼祟祟的人馬,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雖是金枝玉葉,但她並不似一般公主那樣嬌矜柔弱,相反,父兄的寵愛驕縱讓她從小膽色過人,愛恨分明。
想陷害自己的父王?
做夢吧!
季初陽的目光和夜一樣暗。
此時已至凌晨,先前忙碌的人馬紛紛回倉蟄伏,周遭又恢復了寂靜。
“公主,咱們得找證據!找他們構陷國主的證據……”季初陽身側,丫鬟兼貼身侍衛的靈歌道。
二人悄悄下山。
然而這些人極其謹慎,兩人在軍糧倉兜兜轉轉良久,始終無計可施
——除了撿到幾幅弓箭,一無所獲。
“別找了!”季初陽道:“這麼找下去,怕是天都亮了……”
天亮了,父王的謀逆罪就要被板上釘釘了!
“那……怎麼辦?”靈歌手裡拿着撿到的弓箭,不甘心道。
季初陽看了看黑暗中如同巨獸般的倉庫,長吁口氣,轉身朝山上走去。
站在一塊小山頭,季初陽問道:“剛纔他們是吧火油桶搬到倉庫這一側吧?”
靈歌不明所以,點點頭:“是的……”
季初陽沉吟一番,突然抓住自己的衣角,“呼啦”一聲撕下來一大片。
“公主,你要幹嘛?”靈歌忙問。
季初陽抓過靈歌手中的弓箭,將布料纏上箭頭,示意靈歌道:“來,點火!”
“……公主,你……”靈歌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讓它徹底消失,比找什麼證據都管用!”聲音低沉而冷靜。
“……可……可裡面有兩三萬人呢……”
“那不是人,那是奪命符!”季初陽自己動手點起了火。
“再說……你以爲他們能活嗎?若真的用作構陷父王,這些人的只要受了審,哪裡的口音一聽就分明!”
“所以……萬福年根本不會給他們機會受審!”
靈歌有些着急,她作爲侍衛,自然也打打殺殺見多了,但眼下……
“萬一……萬一真是我們想錯了怎麼辦?”
季初陽搭弓,箭頭上閃爍的火苗直直對準倉庫,她擡頭看着漫天星空,道:“今日是二月二龍擡頭,若真猜錯了,就當送大昌一柱火龍昇天,祝它……”“嗖”地一聲,箭飛了出去。
“祝它國祚永昌!”
二人定睛看着倉庫,半響沒動靜,就在季初陽打算再來一箭時,突然一聲巨響劃破長空,下面即刻成了一片火海,隱約傳出一陣陣聲嘶力竭的喊叫,但僅僅片刻便被湮沒。
深山密林,天乾物燥。火勢瞬間一發不可收拾,季初陽二人被逼的連連後退,此時,她才後知後覺生出了怕意,兩人手腳並用逃出山去。
……
皇宮,太元殿。
“萬福年!你竟敢隨意捏造事實陷害一國之主!”季灃端立堂中,忍無可忍地怒指殿上躬背哈腰爲樑太后揉肩、順便用眼尾掃他的萬福年。
偌大的殿內,只有五個人。
除了他和萬福年,樑太后,還有同樣憤怒卻面露一絲驚慌的小樂國二王子季賓。
還有就是,大昌新帝,少年皇帝李晉容。
相對於其他人的劍拔弩張,各懷心思,他卻懶懶將頭靠在龍椅扶手上,不住打哈欠。
“霧莊離此也不過一二十里地,王景楝都去了一個時辰,爲何還不見音信?”少年略帶沙啞的嗓音帶着些不耐煩。
“是啊,萬首監,這都一宿了……”樑太后打着困眼迷濛,拿起身旁的玉滾,邊按着眼周便抱怨道:“得長多少皺紋……”
老實說,作爲皇帝的生母,樑太后年僅三十五歲,正是女人風華盡顯的時候,再加上養尊處優,珠寶點綴,整個人可謂傾國傾城。
“許是反賊負隅頑抗,耽擱了時間……”萬福年忙道,輕蔑看向季灃。
——在萬福年的提議下,樑太后派了左將軍王集的侄子、中郎將王景楝帶了一隊五萬人的隊伍去霧莊擒拿反賊……
從散其那身上取得的豐富鬥爭經歷,讓萬福年對這一戰也志在必得。
季灃父子看着殿上這對掌握大昌國運的母子,和狐假虎威的萬福年,心中憤懣又失望。
……
天已大亮,文武百官已趕在第一縷陽光灑下來之前到了太元殿前,卻見殿門早已大開,裡頭情況也似乎不太對勁……
無宣召入殿的旨意,衆人只得規規矩矩在殿外等候。
樑太后無精打采,正欲宣旨令百官入內,殿門外卻終於有了聲響。
殿內衆人皆屏住呼吸,各懷心思。
萬福年更是精神一振,將滿懷期待放在進來的將軍王景楝身上。
那王景楝行罷禮,支吾着道:“太后、陛下……”
萬福年心裡一陣咯噔,快走幾步上前,搶在李晉容樑太后前面喝道:“何事快說!”
“……那霧莊……不知爲何起了山火,現下怕是綿延了幾座山頭,捉賊變成了救災,臣趕着回來就是搬救兵去救火的……”王景楝哭喪着臉道。
李晉容垂着的雙眸閃了閃。
季灃則直接笑出了聲。
“……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呢?逆賊呢!”萬福年一下子跳到王景楝面前,簡直在咆哮。
王景楝被震地後退一步:“末將率人趕到半路就看到山火流竄,根本進不去,何談去抓逆賊啊首監……”
……
萬福年怒極反笑,陰狠的目光轉向季灃:“好手筆啊季國主……”
“萬首監何意啊!難不成是我去叫人放的火?”季灃嗤笑:“自昨夜我們便以逆臣的罪名被萬首監寸步不離地盯着,就算萬首監目障,還有太后、陛下做證呢?還請萬首監莫要隨意撕咬……”
“季國主如此謹慎之人,保不齊就留了後手,你難道不會提前吩咐府上,若入宮未還就放火去少了霧莊軍糧倉?”
“萬首監過分了!”季賓上前擋在自己父王面前:“臆測豈可成爲罪證,如此與誅心何異!”
“要是可以這般定罪,爲何不能說成是萬首監捏造罪證不成,自燒霧莊呢?”季灃冷眼看着他:“想來,萬首監去放把火可比我們方便多了……”
……
萬福年語噎,氣得面上直抽搐,將目光轉向扶額蹙眉的樑太后。
“太后……即便軍糧倉之事無可對症,可這不代表臣的消息不實啊!”
“……那要怎麼辦?”李晉容又打了個哈欠,慵懶道。
樑太后原本就遲鈍的腦袋更加如同一團漿糊。
“……這場山火實在離奇,我自會派人查清,到時候真相如何,豈不一目瞭然!”樑太后緩緩道,隨後話鋒一轉:“不過,萬首監說得在理,謀逆之罪尚不能定,但也不能說沒有!”
季灃失望至極,跪地道:“臣……請陛下、太后查明真相,還臣一個清白……”
樑太后看了看萬福年,對季灃道:“你……就暫且在省德殿思過,直到查明白爲止!”
殿外衆臣唏噓,那省德殿何等地方?歷代王爺皇子犯錯被羈押的所在,據說十進九瘋……
“太后!”季賓跪地懇求道:“父王是清白的,若要去省德殿,小臣願代父王去,望太后成全!”
樑太后猶豫,想着要不要把父子兩一起關進去。
萬福年眼珠子一轉:“太后,賓王子文韜武略,陛下也正是進益之時,不如……請他入宮伴駕!”
樑太后打量季賓片刻,問李晉容道:“皇兒以爲如何?”
李晉容看了一眼季賓。
“……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