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在縣府大堂外看到李應的時候,季初陽腳步有一瞬間的遲疑,李應卻對她投以鼓勵的微笑。
等樓牧拿來越王劍,幾人走進大堂。
裡面確實一派和樂景象,鍾老和渝宋本鋤四手緊握,甚爲動情,其他人也面帶微笑,大概是爲雙方和解取得的豐碩成果高興。
查日蘇和季成獻也在。
見季初陽等人進來,鍾老顧不上質問她大喪期間爲何打扮如此豔麗,而是略帶不悅地問道:“公主怎麼來了?”
季初陽笑道:“鍾老這話,我怎麼就不能來了?義宣城主是貴客,我來略盡半個地主之宜……”她越過鍾老,走到渝宋父子跟前問道:“義宣城主難道不想看到我嗎?”
渝宋本鋤忙道:“公主哪裡的話……”
一旁的渝宋寬直着眼睛道:“公主能來,當然再好不過了……”
季初陽看到他笑得更燦爛了:“聽說寬公子長我幾歲,我就叫你哥哥怎麼樣?”
這下不僅渝宋寬,在場各人都目瞪口呆了:鍾老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查日蘇有興趣地挑挑眉;跟進來的李應不動聲色。
季初陽不理衆人的反應,卻對渝宋寬腰間佩刀感起興趣來:“好漂亮的刀。”
渝宋寬忙解下來,遞給季初陽。
在季初陽伸手來拿的一瞬間一把抓住季初陽的手道:“初陽妹妹也喜歡舞刀?”
鍾老等人別過臉去。
季初陽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手還是任他抓着,嬌聲笑道:“我一個女孩子家,再喜歡又怎麼樣,終究,也學不來……”
渝宋寬三魂已飄遠,七魄只剩淫,緊湊近在她耳邊道:“我教你呀……”
季初陽拉開和他臉跟臉的距離,一記媚眼道:“好呀,不過……你這刀固然好,可怎麼比得上我小樂的越王劍?”
轉頭對樓牧道:“拿劍來。”
常年的侍衛生涯讓樓牧本能的預感不好,但還是將越王劍遞上。
季初陽抽出劍刃,鋥亮的寶劍發出一聲低鳴。
這把傳承數代、無數次幫助她的祖輩化險爲夷的守護者,季初陽還是第一次碰到。
只屬於國主的劍,如今拿在自己手裡,很沉,很重,很鋒利,多少亡靈鑄就劍魂,包括自己的父兄,這一瞬間,季初陽感覺自己跟那些歷代雄主英傑產生了短暫而強烈的共鳴……
這是一種她之前連奢望的念頭都不敢有的感覺。
“王劍沉重,倒也不是拿不起!”季初陽喃喃道,彷彿聽到鍾老等人胸中之氣衝破了天靈蓋。
鍾老忍無可忍了,毫不客氣道:“公主,要練劍以後有的是時間,現下正談正事,不要兒戲!”
季初陽平靜道:“鍾老此言差矣,眼看宣城主就要離開,以後還哪有機會呢 ?”
“好劍!”渝宋寬趁機又握上了季初陽的手……
季初陽卻看向衆人道:“各位談了一上午,想必累了,靈歌,着人上茶,讓各位就地歇息一番。”
衆人只得等着他倆練完劍。
季初陽拿劍,渝宋寬極盡貼身指點。
要不是時間地點都不合適宜,衆人差點以爲自己在欣賞一場情意綿綿的劍舞。
季初陽彷有一個反挽劍花做不好,渝宋寬樂得多教幾次,他左手搭在季初陽左肩,右手抓着她握劍的右手,慢慢將劍向季初陽和自己側後方轉。
本來是輕柔的反轉,卻在劍身即將劃過渝宋寬右肩時,季初陽臉上笑容一凝,雙手抓住劍柄,閉目用力往前一帶。
頃刻她只覺得後背和側臉一陣熱,一股血腥嗆入鼻腔……
緊接着是一聲慘叫和四座的驚呼之聲,季初陽背對着慌亂的衆人,一動不動。
越王劍何等鋒利,渝宋寬的右臂就這樣被齊肩剷斷,像一根粗壯的枯枝,躺在被衆人包圍的渝宋寬幾步之外……
哀嚎聲不絕於耳,季初陽緩緩轉過身來,冷眼看着慘叫打滾的渝宋寬。
此時的她,像一隻浴血睥睨、利齒初露的兇獸,渾身散發着不可靠近的氣勢,霸道又孤獨。
賀一娘收起劇烈的心驚,想走過去陪她站在一起,被李應阻止了。
亂成一鍋粥的大堂內,唯有查日蘇拿起桌上的蘋果,靠在柱子上大口吃起來。
渝宋本鋤終於回過神來,倉皇向鍾老道:“大人,快請醫館啊!”
鍾老這才反應過來,忙派人去請醫官。
季初陽看向一直站在門口的樓牧,兩人目光相交,樓牧就明白了季初陽的意思,伸手攔住了要去請醫館的人。
……
樓牧祖上世代爲小樂官宦,至他這一代,因不想學習那些繁文縟節,自小便在五指門學藝,後參軍練出一身好本領,被季灃賞識,收在身邊做侍衛,
季灃死後,他又當仁不讓地守護起了季越。
然而兩代國主皆慘死在自己眼前,說到底是他這個侍衛的失職。
眼見北上無望,他原本打算在將季初陽等安全送回尹都後,隻身去尋仇,然後以死謝罪。
可是這一刻,他彷彿又看到了不一樣的可能。
鍾老見樓牧擋下了人,質問道:“樓牧你幹什麼?”
樓牧不理。
鍾老急道:“再不救,人就要死了!”
樓牧看向季初陽,季初陽卻垂着眼眸,彷彿聽不見鍾老的聲音。
鍾老順着樓牧的目光看到季初陽端坐中堂太師椅,難以置信道:“公主啊,這是何意!”
季初陽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依舊沒言語。
渝宋本鋤卻隱約明白她的意思。
他將渝宋寬交給渝宋和抱着,自己跑到季初陽面前雙膝跪地,先一通猛磕頭,後顫聲道:“初陽公主,犬子昨夜無狀,唐突了貴人,還請公主大發慈悲,先救救我孩兒吧,他的血快要流光了!”
昨晚渝宋寬砍掉靈歌的手指就沒了興致,回去又衝着渝宋本鋤發了一通火,渝宋本鋤從他的字裡行間聽出來他是對季初陽的丫鬟行了兇,想着一個丫鬟而已,應當不是什麼大事,就也沒當回事……
季初陽任由他對自己行罷大禮,終於開口,冷聲道:“你兒子這麼快血要流光了?我的人昨晚流了一夜的血!還有我的兄長,長眠地下再無天日!你求我寬恕,我求誰!”
說到後來,聲厲不可遏。
渝宋本鋤老淚縱橫:“季國主的事,我愧疚萬分,可大錯已鑄成,殺了我兒亦無力迴天,若公主能留我們父子一命,我一定舉全城之力報答!”
季初陽目光微動,站起身,緩步來到鍾老面前道:“鍾老,渝宋城主想舉全城之力報答我,您怎麼看?”
她滿身滿臉血跡,終老不自覺後退幾步。
鍾老明白,這話的實際意思是:你看我現在配不配代表小樂國接受渝宋城主的報答?
他知道了季初陽今日種種的用意!
可他還能怎麼看?眼見渝宋款的哀嚎聲明顯弱下來了,他能攔着不讓救嗎?讓小樂和渝宋的仇恨更深?
鍾老無奈道:“一切聽公主做主吧……”
季初陽這才衝樓牧使了個眼色,樓牧轉身離去,縮在一角的季成獻見狀忙跟着樓牧逃出去了。
季初陽坐回原處,對跪地的渝宋本鋤道:“醫官已經去請了,渝宋城主,我們不如趁這個空擋來商量一下如何報答我?”
“……公主若需要錢財糧草,我回去之後馬上送過來!”
季初陽卻不依:“我怎麼相信你呢?萬一你這邊出了我的門,那邊就進了豐京呢?”
“天地良心,我絕不做那見風使舵之事!”渝宋本鋤就差發誓賭咒了。
“我不信。”季初陽搖頭。
樓牧帶着醫官進來後就站在一邊,等着季初陽發話。
此時渝宋寬已近昏迷。
渝宋本鋤哭聲求道:“公主想讓我怎麼樣?不妨直說……”
季初陽低着頭半響,狀似思索道:“不如……就讓二公子留下……”
她記得賀一娘說過,渝宋寬跋扈放浪,渝宋和纔是渝宋本鋤的厚望和義宣城的未來!
渝宋本鋤張嘴看着她,呆了,這是要他用一個兒子換另一個兒子,況且渝宋寬和渝宋和比……
不能這樣想!他甩甩頭,渝宋寬雖然不成器,到底是自己親生的。渝宋和留在這裡,好歹還能活着!
——渝宋本鋤那錦衣玉食風花雪月的腦袋暫時只能想到這裡,便迫不及待的答應了。
季初陽嘴角上揚,衝樓牧示意可以救人了。
渝宋和見自己父親三言兩語就把自己賣了……
他本就不和大哥親厚,救他願意,但用自己的命和自由來換那要另說!
他當即不管不顧地放下渝宋寬,來到季初陽面前道:“公主,我自問身無所長,實在不適合留在這裡礙眼。”
“你不需要身有所長……” 季初陽眼皮不擡道。
渝宋和也是個心氣高的,見她說話眼高氣傲,心一橫道:“既然這樣,我也不願做坐吃空餉,請公主好歹安排一官半職,將我的職務本分、級別官階安排清楚些!”
他料定季初陽一個女兒家,並不清楚官階制度,說到底就是在爲難她。
季初陽看着他那張因激動而微紅的俊臉,何嘗不知他這是存心想讓自己出醜知難而退——她也的確對官職之事不精……
她看了一眼賀一娘,再回看渝宋和已眼帶戲謔,一字一頓道:“既然渝宋公子如此心急,那不如做個……入幕之賓!”
渝宋和的教養和閱歷,讓他在聽到這話時寧願相信自己的耳朵壞了,當下滿面通紅,氣的說不出話來。
在場的衆人當然也都聽到了二人的對話,除了鍾老一聲哀嘆,其他人因今日驚喜驚嚇太多,又人忙着救人,已顧不上震驚了。
賀一娘抿嘴一笑,心想自己終於把這個人帶出師了。
李應也嘴角略彎。
查日蘇不明白入幕之賓是什麼意思,但看渝宋和的反應就知道必定是個自己也喜歡的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