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是天香樓出了事,還不如說是三郎出了事。
事情是這樣的。
半個月前,婉瑩閒極無聊,便帶三郎上了街。
三郎現在發展得很好,只要他不說話,不露牙,穿戴整齊,看起來就像個不苟言笑的富家公子。尤其是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因爲看什麼都好奇,轉來轉去,恍如酒光瀲灩,吸引了不少女孩的目光。而且他還偏就一副冷冽的,閒人勿近的架勢,更是打動小女孩的心扉。
婉瑩領着這麼個活寶上街,自是得意洋洋,然而見許多女孩都盯着三郎看,又生出許多不高興,便拉着三郎往回走。
剛轉到距離天香樓最近的路口,忽然聽到一陣驚呼,緊接着一羣人呼啦啦的跑過來,一下子衝散了二人。
哭喊連天中,一頭牛拉着車正衝出人羣,追趕一個穿紅衣服的小男孩。
也不知那小男孩怎麼得罪了這頭牛,他往左跑牛就跟着向左,往右跑牛就跟着向右。
牛眼不知是因爲激動還是染了那衣服的顏色,泛着恐怖的血紅,牛角粗壯,頂端尖利,好像還閃着光,一副誓要將小孩頂死的架勢。
混亂中有人哭叫,想來是那個孩子的母親。
人羣裡也有人想救出小孩,可是根本就無法靠近那頭牛的身邊,只能不斷的丟出各種障礙來阻攔牛,卻是打斷了車轅,倒令那牛得了自由,跑得更快。而小孩子畢竟人小腿短,又受到如此驚嚇,越跑越慢,終於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於是衆人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牛發狂奔去,心中已經展開了即將發生的慘劇。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個黑影忽然躥了出去。
衆人根本就沒有看清事情到底是怎樣發生的,便見一個高大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奔牛前方,而當他們定睛望去時,那個男子已經攥住了牛的兩隻犄角,而那個小孩就在他的腿側,驚恐得已經忘記了哭喊。
那頭牛是如此的強壯,肌肉糾結,於緞子一般的皮毛下凸現出勁猛的輪廓,石頭一般的堅硬。四蹄刨地,粗大的頸子抖動着,低着碩大的頭顱,擴張的鼻孔噴着熱氣,只將兩角對準那個男子。
角尖忽的一亮,似乎下一刻就要將這兩把強健的利刃戳|入前方那人的身體。
再看那個深青衣袍的男子,雖是高大,也足夠魁梧,可是與牛相比……
然而他攥着牛角,面色沉冷,琥珀般的眸子彷彿凝固的美酒,只一瞬不瞬的倒映着眼前這頭憤怒的牛。
牛身一動,他穩紮在地上的腳忽的平平的向後一移,腳底煙塵騰起。
可也只是讓了這一步,便穩定腳步,也不見他用力,只見濃眉微沉,那牛“哞”的一聲,竟是生生往後退去。
人羣不知何時屏氣凝聲,到了此刻,忽的振奮起來,齊齊叫好。
那男子卻置若罔聞,依舊沉穩,牛卻怒了,鼻孔噴出更多的熱氣,“哞哞”連吼,仿似威脅,卻身不由己往後退去,到最後,那吼聲已經絕望了。然後衆人便見那男子手一轉……
只聽“噗通”一聲悶響,碩大的牛身重重倒地,頓激起漫漫煙塵。
“好!”
人羣爆出喝彩。
這本是激動人心的一幕,足以載入《京城彩韻》,可是千不該萬不該,這個男子在牛倒地之後忽然撲上去,一口咬開了牛的脖子……
“三郎……”
人羣中忽然傳出一聲清脆的呼喚,那個男子彷彿浮着血色的琥珀眸子忽的一閃,重新恢復清亮。
一個俏麗的姑娘擠出人羣,只一打眼便好像明白髮生了什麼,急忙抓住他的手:“三郎,你在幹什麼?雲彩知道會生氣的!”
人們不知道雲彩是什麼,只看見那個男子默默的站起身,任由那個姑娘匆匆拭去他脣角的血痕,然後默默的跟着她離開。
小孩的娘抱住孩子,跪在地上千恩萬謝,卻不見他們回頭,更不見有半句迴應。
有人直看到他們離開,看到他們進了天香樓……
有人想起,那個姑娘似乎是天香樓的人……
事情本來就應該這樣結束了,《京城彩韻》也將此作爲好事一樁準備付梓,卻不想最近發生了一件怪事。
許多戶人家養的家禽家畜乃至看家的狗都莫名其妙的死了,死因還非常一致,全是頸部開了個口子,被吸乾了血而身亡。
如此詭異的事件足令人驚恐萬分,想象激增,然後不知是誰想到了那日街頭的一幕,更有住在天香樓附近的人說,這半年來就經常聽到狼一樣的嚎叫,陰森森的,格外瘮人,而按理,人多的地方根本不會有狼出沒。
於是……
人的想象有時雖是天馬行空,但是想得多了,總有那麼一條半條的比較接近事實。
然後也不知道是誰摸到了天香樓的後院,也不知是怎麼就看到了三郎,而當時婉瑩就同以往一樣逗三郎生氣,於是三郎嚎叫了……
於是今天一羣人就集結在天香樓門口,要他們把“妖怪”交出來,要爲民除害。
洛雯兒趕到時,正聽一個女聲義憤填膺道:“他就是妖怪,那天他咬着牛脖子吸血,牙那麼長,我都看見了!”
衆皆附和。
趙益低聲道:“她就是那個小孩的娘。”
洛雯兒飛快的瞟了那個站在人羣最前方的女人……她正抱着啃手指的孩子,一臉的國仇家恨。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忘恩負義,落井下石的人!
她冷笑,舉步上前。
趙益急忙護住她。
雖然掌櫃的對那個怪人的存在很是保密,可他們還是忍不住好奇,關鍵是婉瑩經常趁掌櫃的不在引他們去看那個傢伙。
怎麼說呢?的確有些古怪,卻是個漂亮的小夥子,婉瑩若是不說,他們很難相信這個叫三郎的青年竟然曾經被關在籠子裡,受盡虐待。
可能因爲這個原因,他看人總是帶着敵意,他們若是近前,他還像野獸般低吼着怒瞪他們。可是隻要婉瑩說“雲彩會不高興的”,他便兇色一斂,只目不轉睛的監視他們。
那模樣就像一隻狩獵的狼,隨時都會撲上來。
然而從來沒有。
他們也聽過他像狼一樣的嚎叫,看到他與衆不同的濃密毛髮,但是他也同他們一樣吃飯,還很愛乾淨,婉瑩給他洗臉的時候,他表現得最聽話。
他還喜歡小孩子。
有次一個客人的孩子不知怎麼跑到了後院,趙益趕到時,正見他把一碗餃子穿過柵欄放到小孩子的面前。
所以這個小夥子雖然怪,雖然看着危險,但是趙益很喜歡他。
可是今天,外面的喧鬧傳到了後院。
他從未聽過三郎說話,可是三郎好像能聽懂他們的話,顯得焦躁不安,時不時的爆出一聲怒吼,撕扯身上的衣服,使勁抓頭髮,若不是婉瑩連連用“雲彩”來威脅他,他就要衝出去了。
趙益本以爲這羣人鬧過一陣便算了,可不知是誰報了官,官府裡來了人,這羣人就開始嚷着要把三郎交出來,當場打死。
事情鬧大了,他只好把掌櫃的找來。
可是臨走之前,有人還故意煽動情緒,往店裡扔石頭,已經砸壞一樓的窗子,連門板都出了個洞,客人不敢在店裡待,都跑了,只張順他們奮力抵抗。可是寡不敵衆,被揍得掛了彩,素麗還被人撕了衣服,在屋裡尋死上吊,這會又有人喊“砸”,他可不能讓他們傷到掌櫃的,誰知道他們今天聚到這,到底是爲了什麼?
洛雯兒卻是不怕,幾步上前,高聲道:“若不是有人制住那頭瘋牛,但不知你的寶貝兒子今在何處?而你又要如何精神抖擻的站在這,理直氣壯的忘恩負義!”
那女人頓時語塞。
人羣中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洛雯兒步上臺階,睇了那個女人一眼。
此人她認識,是東街米鋪的老闆娘,人過三十隻得一子,寶貝得不行。而且專爲此子去求了仙。大仙說此子乃上天所賜,爲衆妖覬覦,定要穿紅色的衣物方能辟邪。
紅色的衣物?
她冷冷一笑:“人心之惡,尤甚於利齒。老闆娘,以後可要看好你的寶貝兒子,尤其是這身衣服……怕是還會招來牛魔王呢。”
“你,你竟敢詛咒我?”
“我是好心好意,不過也難怪,像你這樣忘恩負義的人,又如何配得上別人的好意?”
轉了眸,頓見店鋪彷彿遭遇了冰雹的襲擊一般一片狼藉。
八扇雕花窗支離破碎,搖搖欲墜。一面門扇多了個大洞,另一面看去還好,然而卻是虛虛的連着門框,只要一推,便會轟然倒地。就裡面的桌椅都沒有逃過厄運,東倒西歪,杯盤碗碟碎了一地。還有張順那幾個夥計……血淋淋的歪在一邊,有氣無力。
眼角狂跳,猛的轉過身:“誰幹的?”
人羣一陣靜寂。
忽然有人嘎笑出聲:“是我乾的,你能怎樣?”
有一人牽頭,頓時有應聲四起:“我乾的,你能怎樣?”
“怎樣?”
衆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