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末日前的歡歌,痛苦而瘋狂,彷彿是開閘而瀉的洪水,恣意而滂沱。
他們丟開了世俗,丟開了禮教,丟開了束縛的一切,甚至丟開了自己。
水墨綾的牀幔如風鼓盪,時而現出一雙交纏的身影。
他們喘息,他們呻吟,他們怒吼。
燭光爲之搖曳,銀蒜爲之癲狂。
他們如兩朵妖冶的花,綻放在大曆一百九十五年最後一個暗夜,綻放在彼此的心中。
他們在彼此身上留下齒痕,是愛的印記,還是恨的索取?
紅與白,是交相的輝映,苦與痛,是纏綿的絞索。
禮花滿天爆竹聲聲中,他扣住她的手,奮力挺身,如一隻逆風而上的雄鷹,將他與她一同送往雲霄。
浪潮漸漸平息,有水波漸漸拍着沙灘。
不似以往,有淺而碎的吻帶着溫潤的溼意落在鬢角額間,落在鼻尖脣瓣,他只是看着她,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她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定在他的眸中,仿若凝固。
良久,她輕輕道:“阿墨,放我走吧……”
是了,這兩日,他們各自演戲,演一場給所有人看的戲。
一如既往的默契,只爲了一個不敢說不忍說的目的。他們的心照不宣,此刻忽然被她一語道破,一切彷彿剎那陷於靜寂。
她忽然有些懷疑,她的“多此一舉”,究竟是希望他放,還是不放?是留,還是,不留……
然而無論如何,還是放我走吧,離開這裡,從此再無煩憂。
你肩上的擔子太過沉重,我沒法幫你分擔,只能將自己從你的負重之中卸下。
阿墨,原諒我,始終無法陪你走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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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她走嗎?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這是他最愛的女人,是他想用一生呵護的女人,是他爲了她可以放棄一切的女人。
然而他真的能放棄一切嗎?
有重擔,壓在他肩上,他愈發的舉步維艱。他想扔下,想離開,可是那擔子就像長在了身上。
郎灝,阿雪,朝堂,無涯……不管他喜歡不喜歡,他都得背起,還有一個她,他怎能陷她於險境?
那日,他抱着她,走入天龍禁地。
胡綸在後面追,可是很快被結界擋住,跪在地上,又哭又嚎,求他出來。
他沒有回頭。
千羽鴻來了,默默的立在結界外,忽然開口:“鴻知道王兄一向怨我自私,鴻今天便無私一回。她,你留不住的。她身爲神龍宿主,理應與神龍之源相隔相絕,或許可保一世安穩。可是她一步步行來,卻是與龍源越來越近。尤其是王宮,乃龍眼之地,他們氣息相通,即便是你想盡方法要毀了方江瀚的水晶球也無濟於事。試龍石認得她,終有一日會暴露她的真身。而且,十三公主就要來到盛京,你以爲,她只是單純的想要嫁給你嗎?”
他腳步一頓。
是的,他知道,他知道十三公主心思叵測,如今神龍再現已非虛言,她怎能放過這個好機會?讓他坐上那個萬人之上的寶座或許是情動於衷,然而真正想坐上那個位子,想要號令天下的,是這個野心勃勃的女人!
可是,她怕是要失望了呢。
若是此番,他出不得天龍禁地,試想他的婚書還有何用?十三公主難道會想嫁過來當寡婦?
於是,將所有的呼喊丟在身後,哪怕驟然得知一個驚人的秘密。而那一刻,他忽然希望自己就地死去,可是,他竟然還活着。
黑暗……烈焰……血咒……沉淪……
當他聽到有人叫喊……真是巧,尚儀這邊剛醒,王上便也醒來了。
他突然收穫了個喜悅。
可是,有什麼用呢?爲了他的負重,爲了更多人的安危,更是爲了她,他只能,放下她。
他看着她,看着她鎮定的臉,看着她無波的眼,然而他知道,那平靜之下定是翻滾着滔滔的情緒,他聽見她說……阿墨,別放我走,千萬別放我走。
可是……
他看着她,脣角微微勾起,吐出一個字:“好……”
只一個字,便斬斷前緣,斬斷所有的羈絆,斬斷了這兩千多個日夜的相知相守,相依相伴。
“從今往後,再不相見!”
他補了一句,然而扣住她的手卻不聽話的攥緊了她。
她看着他,彷彿在細細描摹他的眉眼,又彷彿要把深刻在心中的記憶一點點的抹去。
她脣瓣微動,亦是吐出一個字:“好……”
可是爲什麼,她的手指緊緊的攥住了他,就好像要拉回那個輕而易舉出口的迴應?
然而,只是沉默。
他們面對着彼此,默記着彼此,又試圖遺忘着彼此。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脣緩緩伏下來,覆住了她的脣。
她立即抱緊了他,給予他最熱烈的迴應。
簾幔再次如波鼓動,銅漏再次發出聲聲嘆息。
他們交纏着,不捨得放開彼此。
他們一次又一次的索取,給予,即便精疲力盡,依然不肯分離。
今夜,他們鼓起勇氣找了個最蹩腳的藉口接近彼此,放縱彼此,只是爲了,這最後一場歡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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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昨夜的一切彷彿隨着黎明的到來被裹入夜幕永遠的拋到了天的另一端。
碧遲宮內,胡綸有板有眼的念着聖旨。
“……違逆聖意,侍上不恭。心懷怨望,圖謀不軌。仗寵侍驕,禍亂後宮。因妒生恨,謀害龍嗣。罪行累累,可謂罄竹難書。然念及身爲‘香凰’,亦爲無涯爭得榮譽。遂罷黜尚儀之封,驅逐出宮,永不錄用。欽此……”
洛雯兒端端的跪着,眼睛盯着膝下那塊雲紋方磚,直聽到最後兩個字,方俯身於地,聲音清涼且平穩:“謝……王上。”
擡眸,看着眼前的身影……
他始終背對着她,負手而立,在陰暗的光線中,不動如山。
準備了一夜的鎮定,在此刻微有波瀾,似乎下一瞬就要掀起滔天巨浪。
她急忙垂下眸子,深吸口氣,壓住那涌動的層層疊疊,於是,一個聲音微顫的在殿中響起,彷彿被風吹散了行跡。
“王上,保重……”
那個身影微有一震,似是擡了頭,不知看向何方,良久,方道了聲:“好……”
此一“好”,自此隔絕萬水千山,後半生的無數相思,盡付風中……
她便起了身,默默後退,待到了門口,方轉身,離去。
胡綸攥緊了聖旨,望着她單薄的背影,脣瓣微抖,忽的低了頭,只看着地面,咬緊了牙。
屋子很靜,彷彿一切都靜止了。
主子是不是睡着了?他怎麼聽不到主子的一點動靜?就連袍袖,都不曾動上一動,就那麼定定的立着,彷彿成了殿中的一抹暗光。
然而不知過了多久,視線邊緣的雪色忽然猛的一搖,驟然消失。
再擡眼,殿中空空如也,只有簾幔在輕微飄動,那塊主子站過的螢石方磚,竟是留下了兩個深深的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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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華興山上,白雪皚皚,然而那雪色中,又立有一個白色的身影,任憑寒風捲起他的衣袂,長髮,狂亂舞動,亦一動不動。
墨玉般的鳳眸如同浸在冰水之中,一任飛雪拂面,只一瞬不瞬的望着遠處。
視線的落點,是兩個女子。
她們行動緩慢,正往溥清門而去。
八年前,他就是站在這裡,送走了她。
那時,門外有輛黑色的馬車,一個同樣黑色的人接走了她。
可是今日,門外空空如也,她的身邊只有個婉瑩。
雪大路滑,她的身子忽的一斜。
有那麼一瞬,他彷彿看到自己飛撲過去,扶住了她。
可是這一瞬過後,他發現自己還站在這裡,是婉瑩攙住了她。
她們繼續前行,然而愈近溥清門,速度愈慢。
可是他的心跳卻漸漸快起來。
他看到她停下腳步,似是就要回頭,而他的心幾乎就在這一瞬要跳出胸口。
然而他知道,她不會回頭。
而她也果真沒有回頭。
腳步輕輕一擡,跨過那高高的門檻,然後……
他捂住胸口,有一絲痛在蔓延。
是的,他能感覺到痛,是屬於他與她的痛。
風,捲起他的袍袖,露出系在左腕上的素帕。
他看着那絲帕,脣角徐徐漫開笑意。
雲彩,你知道嗎?現在,你的身體裡有我的一半血液,我的身體裡也有你的一半血液,我們是真正的血脈相容,所以,我能感受到你的心意,與你一同甦醒,一同沉淪。
你快樂,我也會快樂,你痛苦,我也會痛苦。
我的心始終追隨着你,即便永不相見,亦,不曾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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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初刻,洛雯兒出宮。
辰時末刻,奉有天朝十三公主的華麗儀仗於漫漫飛雪中鼓樂歡騰,聲勢浩大,自明德門緩緩步入盛京。
巳時二刻,胡綸領一羣宮人入碧遲宮,爲主子着錦更衣。
他不敢看主子的臉色,因爲主子擡着臂,始終像個木偶人似的任他們擺弄。主子的目光若有若無的望着殿外,然而那裡,只有白雪飄飄。
“小綸子,孤現在後悔了怎麼辦?”
胡綸不敢回答,只忙忙的將大紅的衣袍披在他身上。
“孤想追她回來,怎麼辦?”
胡綸依舊不敢回答,只將領下的褡絆抖索而麻利的扣好。
“曾有個女人,舍了她最愛的自由,陪我。她把我騙了回來,如今丟下我,自己去尋找自由了……”
“主子……”胡綸終忍不住難受,帶着顫音喚了一聲。
千羽墨嘆了口氣,收回目光,任人將九旒冕冠加在頭頂。
感受那份沉重,他微仰了頭,閉了眼,黑睫輕顫。
“雲彩,我終是做不了你心中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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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正,儀仗入宮,無涯國主相迎。
天下最華貴的男子與天朝最得寵的公主相視一笑,攜手並肩,步上玉階。
禮樂齊鳴,婚禮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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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正,洛雯兒立在天香樓門口,仰望那藍底金字的招牌,再將目光落在本是擠到門口看熱鬧然而見了她均露出不可置信繼而喜極而泣的衆人身上。
她回以一笑,然而忽的臉色一變,“噗”的一聲,吐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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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
“姑娘……”
“姑娘……”
“掌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