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宸起身整了整被憬兒抓皺的衣衫,冷冷地撂下一句話:“我不會就這麼便宜你的!”
憬兒靜靜地躺在牀上,看着牀頂粉色的帷幔,目光呆滯。她一言不發,任眼淚滑過眼角,落在杏色的牀單上,暈染出一片哀傷。
朔宸餘怒未消,本想再訓斥她一番,但見她滿面委屈,心裡不由生起一絲憐意,轉念又怨恨起自己:真是不該這般衝動傷害於她。他未再多言,“哼”了一聲憤然離去。
她躺在那裡,思緒萬千,幾個月來的種種歷歷在目,如電影般在眼前過了一遍。
“本太子玩夠了隨時可以廢掉你!”
這句話猶在耳邊聲如巨雷,她突然覺得窒息般的難受,她徹底想逃離這個地方,這座巨大華麗的牢籠,還有那個冷峻無情、霸道專橫的太子。
入夜時分,憬兒方起牀。
她呆坐在書案前,緩緩提起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下汪國真的那首《死去的生》:
再精緻的鳥籠
也是鳥籠
籠中鳥的生活
簡直是一種死去的生
傷肝傷肺怎比得了傷心
肌痛膚痛怎比得了心痛
……
“既然打算拋棄我,既然一直以來都在玩我,我何必在這兒等着讓人掃地出門!”憬兒洗了把臉,坐在妝鏡前,跳動的燭火映得她臉色微紅。她端詳着鏡中的自己,再一次下定決心:不能在這兒坐等被人踹,要踹也是我踹人,天大地大,大不了我闖蕩江湖,四海爲家,這裡是真的呆不下去了!
“唉!我若跑了,楮桃那丫頭怎麼辦?要不要帶上她?不要,拖油瓶!再說,她肯定沒膽子跑,還是不帶了!那——我就這麼跑了,會不會連累她啊?應該不會!記得她什麼親戚和太子府有什麼關係,大抵不會拿她怎樣!管不了那麼多了,各自自求多福吧!”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憬兒對着鏡中的自己再次投以堅定而決絕的目光。
夜半時分,楮桃睡熟了。憬兒摸黑收拾了兩件衣服,裝了包袱,帶上這幾個月來攢的些許銀兩,悄悄來到曾經爬牆出逃的地方,本想搬幾塊石頭墊腳,然後抓着藤蔓爬出去,沒想到到了牆根一看,藤蔓沒了,不知何時被清理掉了。
失落的憬兒只好另覓他法。她暗暗嘆氣,心想:一開始就如此不順,我可要加倍小心,千萬不要讓人逮住!
她一路東張西望,躡手躡腳地到了後門附近。後門有四個侍衛把守,輕易不敢靠近,她悄悄蹲在忍冬花藤叢中,靜待時機。
守門的侍衛一早發現了憬兒,卻不動聲色,悄悄派了其中一人暗暗跑去告訴了李風,李風聽後又慌慌張張地跑去找太子。
“太子,太子妃她——好像要逃跑!”李風一路小跑而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夜已深,朔宸還在書房看書,聽到李風的話,他頭也不擡,只是應了一聲“嗯”。
見太子如此反應,李風以爲自己剛剛慌亂之中並未說清楚,於是又重複一遍:“太子妃她——好像要逃跑!”
朔宸貌似淡定地翻了頁書,但沒看兩行又放下。他揉了揉眼睛,不緊不慢道:“跑了嗎?”
“還沒有。”李風聲音顫抖,心想:太子是不是受了大的刺激一時沒反應過來,畢竟太子妃逃跑是件天大的事,他怎麼這般鎮定?!
沒想到朔宸又是冷冷一句:“那你急什麼!”
“侍衛來報說太子妃躲在後門附近的花叢裡,鬼鬼祟祟的,我想她——她一定是要逃跑。”想起下午時候太子一直鐵青着臉,李風暗暗猜測他定是與太子妃鬧了不愉快,以致於太子妃要出逃。
“後門?”朔宸眉峰微蹙,若有所思。
李風一副盡忠職守的樣子,筆挺地立在那裡,心想:表忠心的時候到了!他鄭重地點點頭,大聲道:“是的!奴才這就去叮囑換班的侍衛好生把守!”
“回來!”李風轉身就走,朔宸喊住他,一本正經道:“讓下一班侍衛晚一刻鐘再去,放太子妃走!”
“太子,這——這怎麼行?!”李風傻眼,頓時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或者,是不是耳朵出了問題,得了把話聽反的毛病;他真不敢相信太子竟然縱容太子妃逃跑。
朔宸站起來踱了兩步,語氣堅決道:“按我說的做!”
李風一臉爲難,他心中充滿疑惑,甚是不解,小聲嘟囔:“太子,您不能因爲秋嬋小姐回來了,就不要太子妃了啊!”
“本太子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了?!”
朔宸冷厲的目光嚇得李風往後縮了一步,他猶豫着:“可是——”
“沒什麼可是,我自有安排!”朔宸背手而立,一副掌控全局的姿態。
“啊?”李風一頭霧水,只好應着:“哦!”
換班時刻,侍衛果然“偷懶”了。
見守門的侍衛撤走,換班的侍衛久久不來,憬兒一步三回頭,戰戰兢兢地挪到後門,再三確認四下無人,便緩緩打開門,逃離了太子府。
她一口氣向北跑了約莫一里路,才放緩步子,心中有些後怕,她環視四周:夜那麼黑那麼長那麼孤單,一個人要怎麼辦?
擔心朔宸發現她逃跑出來搜捕,她不敢住客棧,一路大着膽子向北走,想着趕緊出了皇城,便會安全一些。
結果,深夜的城門早已關上。
憬兒嘀咕了一句“真想飛檐走壁飛出去”,無奈又折回城中。兜兜轉轉到了煙花巷,她遠遠望着“碎月樓”的招牌,不禁嘆道:“燈紅酒綠夜如晝,輕歌曼舞人長醉。”
復又想起與南軒初識的場景,憬兒的心情頓時複雜起來。回憶席捲而至,蔓延氾濫,又漸漸消散,她默默說了聲“再見”,未多停留,折向城門處。
如此一趟,消磨了不少時間,但人也疲倦許多,一夜不眠終於耗到天亮時分。好在太子府的人並未出現在城門口,憬兒暗自慶幸沒有人發現她逃走,雖覺得一切順利得有些異常,但亦顧不得多想,城門一開,她便一溜煙出了城,走了半天方到一處有人煙的地方。
憬兒又困又餓又疲憊,實在支撐不住,便蹲在路邊休息,不遠處幾個小乞丐旋即向她投去異樣的目光。
她緊緊抱着包袱,衝他們傻笑着說了聲“沒錢”。接着,又一個乞丐模樣的男子氣喘吁吁地在她與小乞丐們之間蹲了下來。
憬兒邊擦着汗邊打量那人,見他一副老實模樣,便問他道:“兄弟,請問這是哪兒?”
男子側過臉看了看憬兒,喘了幾口粗氣,眯縫着眼睛,汗珠劃過眼皮滴落下來,他用袖子抹了把臉,道:“給錢就告訴你!”
“呵!”憬兒投以不屑的目光,繼而繞過他看向小乞丐們,一臉和氣道:“老鄉,這裡是什麼地方啊?”
沒人回答,那男子輕哼一聲:“這裡我說了算,我不說他們每人敢說。”
“切!”憬兒一臉不屑,起身背上包袱就走,男子給小乞丐使了個眼色,小乞丐旋即起來一把奪過憬兒的包袱,跑得比兔子還快。
“喂!我的包袱!”未待憬兒反應過來,男子已經追了上去,憬兒也跟着跑。
沒多久男子逮住小乞丐,搶回了包袱。他把包袱扔還給憬兒,上氣不接下氣道:“喏,給你!看看少沒少什麼東西!”
憬兒平定呼吸,打開包袱大體翻看一番,見沒丟東西,便道:“都在,沒少!謝謝你啊!”說完她衝男子莞爾一笑,又背起包袱準備離開,沒想到男子卻突然擋在她面前,攔停她。
“幹什麼?!”憬兒一臉戒備。
“給錢啊!我跑那麼遠幫你搶回包袱,你一句‘謝謝你啊’就完了?”男子垂着眼皮,一副疲憊神態,他靠近憬兒,憬兒方聞到他身上撒發出奇異的臭味,薰得她一陣反胃。
“沒錢!”憬兒捂住口鼻,心想:原以爲他是個老實人,沒想到竟這般無賴。
男子哼笑一聲:“我不瞎!剛剛明明看到你包袱裡有銀子!”
憬兒抱緊了包袱,恍然大悟般:“噢!我知道了,你跟剛纔那個小乞丐是一夥兒的!”
“切!”男子一把奪過憬兒懷中的包袱,復又扔回給她。
“你幹什麼!”憬兒警惕地看着男子,他不屑地一笑,道:“還給你啊!我要是搶你東西還不容易嗎?我只不過要點跑腿費,你這人真沒良心!”
“哼!你要是不說我沒良心,我說不定看你可憐真的會給你點兒銀兩,你現在這樣說,我偏不給!”憬兒繞過男子,邊走邊想:我窮的叮噹響,說不定哪天就和你一樣流落街頭了,唉!
說着,憬兒就近拐進一家客店,進店便道:“老闆,住店多少錢?”
那乞丐模樣的男子一路跟着她進了店,店家並未驅趕他,反倒笑呵呵地衝他微微點頭。
“你怎麼還跟着我?”憬兒極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對店家道:“老闆你怎麼能讓這個乞丐跟着進來呢?!趕緊打發他走啊!”
店家“呵呵”一笑,一本正經地對憬兒說:“他可不是什麼乞丐。”
男子衝憬兒撇嘴一笑,對店家道:“石老闆,最近生意不錯啊?”
“託你的福,挺好!”石老闆依然一副笑迎模樣:“你怎麼弄成這副德性?人家姑娘都把你當乞丐嘍!”
“早上在山上遇到野豬了,別提了!”男子擺擺手,接着道:“趕緊給這妹妹找間上等房!”
“好嘞!”
見店家似與乞丐男子相熟,憬兒擔心他們蛇鼠一窩,於是趕忙制止:“別別別!我不住了!”
見憬兒欲離去,男子忙攔住她,湊近她低聲道:“你去哪兒都一樣,這兒的客棧我都熟!”
“你幹嘛老是纏着我啊?”憬兒皺緊了眉頭,一臉煩怨,男子輕笑,復又嚴肅道:“你欠我錢啊!”
憬兒翻了個白眼,不屑理會與他,接着對店家道:“老闆,下等房就好,上等的住不起,我窮!”
憬兒話音剛落,男子端出一副慷慨之相,道:“老闆,上等房,差多少我來補!順便再給我在妹妹旁邊開一間!”
“好,好!”店家笑呵呵地答應着。
“神經病!”憬兒自言自語,男子疑惑:“怎麼?”
憬兒擺出一副兇悍模樣:“我有病,隨時咬人!你最好離我遠點兒!”
男子摸了一把鼻子,故作嚴肅:“南巷劉郎中是我朋友,你要是需要,我找他來給你瞧瞧!”
“我沒錢!再見!”憬兒白了他一眼,跟着小二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