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和十二年,契丹迎來兩件喜事。二十歲的皇帝耶律隆緒舉行大婚,他迎娶的妻子不是別人,正是太后蕭燕燕的侄女,北府宰相蕭繼先的女兒蕭靈琦。蕭靈琦小字菩薩哥,年芳十四,自小聰穎端秀,十歲就被選入宮中,以皇妃的身份學習宮廷禮儀,適應宮廷生活。對於自己挑的這個兒媳,蕭燕燕很是滿意,耶律隆緒也喜歡蕭靈琦性情溫順,況且兩個人一處長大,感情自然也親厚。看着一對璧人向自己叩拜,蕭燕燕感慨萬千。彷彿昨天,她還身穿鳳冠霞帔,在父親和衆人的注視下,緩緩走向耶律賢。那年她十六歲,和蕭靈琦一樣,年輕、美麗、熱情、又有一些驕傲。她們都帶着姓氏的榮耀,揹負着家族的期望從父母的寵愛中踏入另一個陌生的世界。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蕭燕燕眨了眨潮溼的雙眼,不禁用手撫了撫鬢角,她跟自己說,應該高興纔對。
舉國的慶典持續了近一個月,契丹又迎來了遠方的客人——高昌回鶻、喀喇汗、龜茲國、于闐國等西域諸國的王使,帶着豐富的禮物,一行五百人浩浩湯湯來到上京。西域諸國每隔幾年就會派使團出訪契丹,除了向契丹皇帝進奉貢品外,還在上京進行商賈貿易活動。這樣,來自西域的玉器、佛經、珠寶、犀、乳香、琥珀、瑪瑙器、鑌鐵兵器等傳入契丹,而契丹的金帶、絲綢織物和獸皮等也進入西域各國。與進入宋地道路漫長又危險頗多相比, 西域通往契丹,只需先沿綠洲道至沙州,再行往東北,經草原道即可進入契丹境內。因此西域諸國與契丹的來往一直非常密切,每次出使都在四百人左右。而上京百姓也如同過節一般,早市夜市、北市南市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街道上會響起獨特的西域音樂,身着各國服裝的人們在這裡交易、飲酒、表演,整個上京都沉浸在歡快蓬勃的氣氛中。
蕭燕燕這晚爲各國使者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宴會。蕭燕燕和耶律隆緒端坐在宣政殿正中,皇貴妃蕭靈琦坐在耶律隆緒下首。蕭燕燕左手邊坐着韓德讓、耶律隆慶、蕭繼先等契丹貴戚,右手邊則坐着西域諸國的來使。富麗堂皇的宣政殿熱鬧非凡,西域的使者們跋涉千里帶來了特色美食美酒,以及種類多樣的樂器和能歌善舞的西域舞者,契丹自然也拿出了珍饈美食款待來客。這些使者們常年往返西域和契丹、宋之間,都能夠說一口流利的契丹語和漢語,講起發生在西域的奇聞異事,總能把衆人逗得捧腹大笑。
高昌回鶻的使者泰維斯亞見太后和皇上心情大好,趁機起身拜道:“太后、皇上,小臣這次奉命覲見,還有一個請求。”
“你說。”蕭燕燕笑答。
“是。高昌作爲契丹的屬國,這些年一直受到太后和皇上的恩典。我王聽聞魏國長公主尚待字閨中,故派臣爲已經成年的大王子,也就是未來的高昌王向太后皇上求親,盼望着能夠親上加親呢。”
蕭燕燕和皇上還未說話,坐在泰維斯亞身邊的喀喇汗國使臣亞里坤卻站了起來:“泰維斯亞大人可真是會算計啊,怎麼只有高昌王想親上加親,只有高昌王拿得出豐厚的聘禮嗎?太后,皇上,臣也要爲喀喇汗王子向長公主求親!”
這一下,于闐、龜茲等國的使臣也紛紛站起身,爲自己國的王子求親。蕭燕燕瞟了一眼坐在後面的耶律平南,見她面露不屑之色,怕她說出什麼無禮的話,於是笑說:“各位使臣的心意本宮和皇上都領了。只是,我這個女兒六歲那年有一個巫師給她算過命,說她啊二十四歲那年命中會有一劫,如要安度此劫,只可把她養在宮中。所以,呵呵,請諸位理解我這個做母親的心吧,這個女兒我還要在身邊留上幾年。不過,我
契丹宗室的未婚女子中,好多人論樣貌性情都不輸公主,本宮和皇上一定會爲諸國王子指配一位最合適的王妃。”
衆人見太后這樣說,也不能再勉強,只得叩首謝恩。蕭燕燕點點頭,又對大家說:“本宮看到契丹與西域這樣和氣,心裡很是安慰。如今戰亂也少了,各位使者、商友可以常來上京走動,大家互通有無,豈不更好。”
高昌國使泰維斯亞似乎猶豫了片刻,若有深意地笑說:“上京這樣繁華富足,我們自然想常來。只是...只是太后有所不知,這往來的路途...卻不好走啊。”
蕭燕燕搖頭笑說:“這怎麼會,你們從西域來,根本不需要途徑別國,走的都是我契丹的國境。可況,契丹的西北招討司就設在來路上,你們若是遇到什麼問題還可以在那裡得到幫助,怎麼會說道路不好走呢。”
幾個使臣互相看了看,還是泰維斯亞先開口說道:“說出來怕太后不相信呢。臣斗膽請問太后,”泰維斯亞舉起手中的酒杯,“在契丹,這盛滿葡萄酒的夜光杯,是不是隻有尊貴的客人才可以享用?”
“自然。”蕭燕燕不知他何意。
“可是,太后卻不知,在西北,連最低級的士官都是用夜光杯喝酒呢,更別提招討使將軍了,她用的可是晶瑩透明的玻璃杯。玻璃杯何等稀少,臣這次也只帶了兩個奉給太后和皇上。可是在西北招討司,玻璃杯可不是什麼稀罕物呢。”
一時間,宣政殿鴉雀無聲,因爲衆人都知道,如今的西北招討使正是蕭太后的親姐姐,皇太妃阿依古。蕭燕燕察覺出衆人神色的變化,卻面無表情,只淡淡地說:“玻璃杯宮裡也不是沒有,每年皇太妃都會向皇上和本宮進貢,只是本宮不喜它易碎罷了。”
泰維斯亞咬了咬牙,鼓起勇氣說:“可是太后知不知道,皇太妃的那些貢品又是從何而來呢。從西域而來的商隊,無論攜帶的是獻給太后和皇上的貢品,還準備是買賣的商品,到了皇太妃的地盤都要被搶走一大半。就像這次,臣本來帶了五個上等製作的玻璃杯,卻被王妃扣了三個。還有玉器、琥珀、瑪瑙,也都是要王妃先挑選一遍,剩下的...剩下的才輪到太后和皇上呢。”
只聽“啪”的一聲,衆人都被嚇了一跳,原來是皇上將手中的夜光杯重重摔在桌案上。再看耶律隆緒,面目鐵青,似乎非常生氣。蕭燕燕的臉色也變得難堪,她瞟了一眼其他使臣,冷冷問:“是這樣嗎?”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輕輕點頭。泰維斯亞見此情景,不禁說道:“不是臣等有意要掃太后和皇上的雅興,太后剛纔問臣爲什麼商隊不常來上京,臣也不敢隱瞞 。這幾年王妃變本加厲,原來過路也只是十之取二三,現在卻是要盡她挑選,若有不服從,輕則扣留商隊,重則喪命。我們這些人,是使者,也是商人,這樣的盤剝,真是要我們的命啊。”
蕭燕燕越聽心越寒。自從保寧三年年,阿依古在危難之際率兵擊退了來侵的阻卜部落後,便被耶律賢封爲西北招討使,統管西北。這些年在她的治理下,北面的阻卜等部落果然不敢再來犯,西北也漸漸富裕起來,因此蕭燕燕便一直放心將西北教給阿依古。這些年大遼與趙宋戰爭不斷,她便更少操心西北,所以今天她也是第一次聽到阿依古的所作所爲。見衆人都盯着自己,蕭燕燕又恢復笑顏說道:“諸位放心,這件事本宮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今天是個高興的日子,大家別掃興。泰維斯亞,皇上喜歡聽你講那些西域見聞,你再跟皇上多說些。”宣政殿這才又恢復
了歌舞昇平。
晚宴後,蕭燕燕召見將韓德讓。見蕭燕燕臉色不好,韓德讓知道她還在爲剛剛泰維斯亞的話煩心。
“剛纔泰維斯亞說的話,你怎麼看?”蕭燕燕問。
韓德讓沉思着說:“此事事關重大,若高昌使節說的都是真的,那皇太妃犯的就是大逆不道之罪。只是,臣以爲也不能只聽一面之詞,應該先了解情況,再做決斷。”
“依你說怎麼做?”
“臣想,可以先把耶律速撒叫回來問問。這些年,耶律速撒駐守烏古敵烈部,雖然不在西北招討司,但一直歸皇太妃管轄,他也許能知道一些實情。而且...而且若有什麼意外,他距離西北招討司最近,也應該...應該有所防備。”
蕭燕燕明白韓德讓的意思,所謂“意外”就是阿依古領兵叛亂。蕭燕燕心裡一顫,但她相信不會有這一天。她瞭解自己的長姐,阿依古要強,不居人後,有時候顯得有些冷酷,但是她對家人卻情深意重。蕭燕燕依然記着當年阿依古出嫁時對她和鸚哥說的話。想起鸚哥,蕭燕燕又覺得心煩意亂,只輕輕對韓德讓說:“就按你說的辦吧,讓耶律速撒回來。”
五天後,耶律速撒風塵僕僕趕回上京。像所有契丹武士一樣,耶律速撒身材高大,常年在草原風吹日曬,使他的面孔早已堅硬黝黑如頑石,也更顯得威不可侵。自從統和一年耶律速撒擔任耶律隆緒的禁軍開始,便展現出了出色的軍事指揮才能。統和十年,蕭燕燕將耶律速撒派到烏古敵烈部,任統軍使。耶律速撒不知道太后急詔他所爲何事,因此有些忐忑。
蕭燕燕將幾天前在宴會上發生的事告訴了耶律速撒後,問道:“高昌使節的這些話屬實嗎?”
“回太后,這...這...大抵...大抵屬實。”耶律速撒答得吞吞吐吐。
“什麼叫大抵屬實!”蕭燕燕氣的拍案,“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是真的,太后!”耶律速撒復又跪下。
蕭燕燕心一涼,怒斥道:”既然是真的,爲什麼不向本宮稟告,是覺得本宮老糊塗了嗎!”
“不是的太后,是...是王妃說,王妃說這些都是您讓她這麼做的。”耶律速撒急忙說道,“王妃說,太后不想讓西域的人以爲大遼有利可圖,所以要給他們些顏色看看。而且...而且...之前臣也勸過皇太妃,皇太妃 不但不聽,還把每年分給臣的戰馬、帳篷、武器數量減半,說烏古敵烈部不需要這麼做裝備。臣聽說,在西北招討司,也有人向王妃諫言,可是...這些人不是被訓斥就是被罷官,甚至喪命。”
蕭燕燕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雙手不禁握成一拳。她沒想到阿依古會這麼大膽,不僅假傳聖旨,扣留貢品,還擅自斬殺朝廷官員,簡直成了一方之王。她更想不通,當初那個信誓旦旦要做女將軍的阿依古怎麼會變的如此跋扈囂張。耶律速撒見太后目光憂憤,躊躇着說:“太后,有件事臣...臣不知當不當講。”
“你說。”蕭燕燕冷眼看着他,面無表情。
“是,皇太妃剛到西北的那幾年雷厲風行,身先士卒,確實令人信服。這幾年性情大變,其實...其實是因爲一個男人。”
“男人?什麼男人?”
“是...是一個叫塞維亞的馬奴,他是...是皇太妃的...男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