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林胡騎術震驚了趙雍
於延水發源於大漠草原深處的柔玄山地。依目下趙雍馬隊的所在,一出於延水與治水交匯口的涿鹿山,已是林胡的勢力範圍。雖然胡人逐水草而居,沒有確切的疆界,更沒有固定的駐軍,但趙國大軍控制不了此地也是事實。涿鹿山曾經是黃帝大戰蚩尤的名山,樓緩在這裡雖然駐紮了六千輕騎,但也只能起到搶佔咽喉要地的作用,而遠遠不能阻擋漫天烏雲壓過來的胡人騎兵。往前說,於延水河谷本來是馬商通道,尤其是燕趙兩國與胡人通商的大道,由於趙軍已經抵禦不了胡人大掠,十幾年來這條商道已經漸漸蕭疏了。
馬隊在荒草搖曳的商旅古道風馳北上,三日之後,進入了柔玄草原。
從東南進入柔玄草原,遙遙可見無垠綠色中一道青山蜿蜒橫亙。翻過這道渾圓起伏的山嶺,一片茫茫淡水大湖,四周星散着無數的沼澤小湖,水草連天,一片絕佳的遊牧形勝之地。大湖東岸,於延水從北方山谷淙淙流來,在山陵中劈開了一條長長的河道向東南而去,林胡人稱之爲長川。長川山嶺的東麓,是林胡部族的騎兵營地,自然也是林胡單于的大本營。遙遙望去,草原上牛羊馬羣星散四野帳篷連綿人喊馬嘶,一片生機勃勃。
“君上,我若在此紮營,胡人看見便會來。”與趙雍並馬的護衛將軍低聲提醒道,“萬一有險,東南去路寬闊。”
“此番北上,原是要入虎穴,怕個甚來?”趙雍斷然一揮手,“直入長川大本營。記住,我是趙國馬商烏斯丹。走!”一抖馬繮,當先向山麓連綿的帳篷飛去。護衛將軍大急,一騎飛出超過趙雍馬頭,揚聲高喊:“趙國馬商到,求見林胡單于——”
長川山麓下的牛皮大帳中,林胡單于正與十幾位部族頭人商議南下秋掠的路徑,突聞帳外馬蹄急驟人聲隱隱,護帳騎將飛步走進:“報我單于,趙國馬商求見!”林胡單于一個愣怔,趙國馬商敢來林胡?雙眼一瞪道:“教他進來。”林胡騎將大步轉身間一聲長喝:“趙國馬商進帳!”趙雍應聲而入,一個躬身甩手的胡禮:“趙國馬商烏斯丹,見過林胡單于。”
“烏斯丹?當真趙國馬商?”林胡單于飛快地眨動着細長的眼睛。
“烏斯丹原本東胡商賈,因經年爲趙國販馬,三十年前舉族遷入趙國。”
林胡單于哈哈大笑道:“這對了。趙人早變溝渠鼠兔了,能飛出如此一隻雄鷹來?說,要多少馬?給哪個買主?”
“三千匹。給趙國。”
“給趙國?”一個部族頭人傲慢地揉着鼻頭拉着長長的聲調,“笨熊一樣的,趙人會騎馬麼?”
“趙人不會騎馬麼?”烏斯丹兩手一攤連連聳肩,“雁門平城有十萬飛騎,不是趙國的麼?他們,每年都要更換許多戰馬也。”
“十萬飛騎?鳥!”一個黃髮頭人咯咯笑道,“今秋一過,剝他十萬張人皮,做我林胡女人的尿囊!”話音落點,帳中鬨然一陣大笑。
“烏斯丹啊,”林胡單于呵呵笑着,“念你也是胡人,勸你將馬賣給燕國算了,燕國大軍正在重金買馬。趙國,一兩年也就沒了,連趙錢都要沒用了。”
“不!”烏斯丹臉色驟然漲紅,“燕國滅我東胡根基,烏斯丹豈能賣馬於他!”
“噢?”林胡單于目光閃爍着,“林胡人不要趙錢,你卻如何買馬?”
“烏斯丹只用絲綢麻布佩玉金幣,不用趙錢。”
黃髮頭人哈哈大笑:“單于,賣給趙人好啊!三個月後,還是我林胡駿馬。”
“好!賣給趙國!”頭人們齊聲笑叫。
“烏斯丹兄弟要這樣,便這樣了。”林胡單于灰白的鬚髮抖動着,“你帶了多少圈馬師?趕得三千駿馬上路麼?”
“圈馬師一百,人圈三十,販馬成例。”
“不不不!”黃髮頭人連連搖手,“趙人馬師一人能圈趕得三十匹駿馬?太陽西海出來了!烏斯丹,你只能用金幣僱我林胡人圈馬。”
“不不不。”烏斯丹驚訝地瞪起了眼睛,“我的圈馬師,都是趙軍大將樓緩遴選的能手,他說萬無一失。”
“啊!樓緩?”在頭人們輕蔑的大笑中,黃髮頭人呸地啐了一口,“敗將一個,肉頭狗熊,還敢老鴰般呱呱大話?烏斯丹,拿茅草做棒槌!啊哈哈哈哈哈!”
“林胡圈馬師當真厲害?一人圈趕得幾多?”烏斯丹一雙大眼瞪得溜圓。
林胡單于冷冷一笑:“岱赫巴楞,你族給烏斯丹兄弟開開眼界。”
黃髮頭人忽地起身走到烏斯丹身邊:“兄弟,出帳。”說罷大步出
了牛皮大帳,對帳外一個腰帶彎刀的壯漢一揮手,“黃旗族號角。”彎刀壯漢“嘿”的一聲摘下掛在腰間皮帶的牛角號。剎那之間,尖厲渾厚的嗚嗚號聲悠揚響起,倏忽停頓,四野號聲遙遙呼應響徹草原。只在烏斯丹與黃髮頭人岱赫巴楞走到趙國馬隊前的工夫,長川后烏雲般萬千馬羣在隆隆雷聲中捲來,其勢如江海怒潮漫過蒼茫原野。只見岱赫巴楞又一揮手,壯漢牛角號立即短促尖厲地響了三聲,汪洋恣肆的馬海在一箭之地外隆隆凝固。烏斯丹遙遙打量,方圓兩三裡涌動嘶鳴的龐大馬羣,竟然只有馬羣外圍遊動的十來個騎士,還都騎在沒有馬具的光脊樑馬背上。來不及一聲驚歎,東南北三面原野上又是隆隆濤聲,萬千馬羣頃刻間壓滿了廣闊的草原。隨着連續響起的短促號聲,三面馬海從各自方向聚攏在一箭之外,中間恰恰成了一個巨大的空草場。
此時,林胡單于與其他頭人也出了大帳,赳赳登上了帳外那座立有一面大纛旗的土臺,遙遙笑道:“岱赫巴楞,不要太較真啊。”
“單于放心,虎豹對瘦鹿,用得較真麼?”岱赫巴楞一甩覆蓋肩背的黃髮,轉身一臉傲慢的笑容,“烏斯丹兄弟,我族駿馬六萬,白日間放牧騎士不過百人。你說,每人圈趕得多少馬?”“人人都是如此麼?”烏斯丹一副驚訝而不可思議的模樣。岱赫巴楞哈哈大笑:“好啊!烏斯丹兄弟說我族人並非個個如此了?老夫只說一句,我只召來族中少年女人,你任意選來比試。趙人大笨熊,值得我這些猛士上陣?”說罷一揮手,身邊壯漢三聲悠長的號聲。號聲還在草原山谷迴盪,長川嶺谷口絡繹飄出大片大片白雲,雖不如馬羣聲勢,卻也是悠悠如風鼓雲帆,片刻間連天徹地的咩咩鳴叫,白雲外便是斑斕星散的少年與女人。
“好!”烏斯丹雙掌猛然一拍,“岱赫族長點出三個少年來。”
“烏斯丹兄弟,”岱赫巴楞有不悅之色,“一言既出,如何要老夫代勞?”
“也好,那個藍的,那個白的,還有那個黑的。”烏斯丹向涌動參插在馬羣中的羊羣隨意指點了幾下,又回頭對趙國馬隊高聲道,“趙國馬師們,出來三個高手與林胡少年比試圈馬。要沒本事,我烏斯丹僱林胡兄弟了!”
“嗨!”馬隊轟然一聲,炸雷一般。趙國騎士們早已經個個臉色鐵青,若非身負重任,這些精銳武士可能早就炸開了。但看着趙雍渾若無事的樣子,也只有強壓怒火。如今國君一聲令下,誰個不激昂萬分。將軍本想親自出馬,慮及林胡都是少年,強自忍耐,一擺手低聲叫了三個名字,三個年輕騎士走馬前出,只一擡手便從戰馬腹側摘下套馬長杆飛馬馳出。此時,三名林胡少年也從羊羣外飛馬而來,窄袖短衣,緊身長褲被一雙高腰皮靴緊緊裹住,與趙國騎士大袖布衣的飄灑相比,自是另一番風采。
岱赫巴楞一揮手:“出散馬六坨,每坨六十。”
壯漢號角立時響起,頃刻間馬羣外圍的林胡騎士打起了六聲尖銳悠長的呼哨,汪洋涌動的馬海中先後飛出六片奔馬,順着六個方向狂奔草原深處。
“馬師起——”岱赫一聲大喝,藍白黑三名林胡少年幾乎同時箭射飛出,趙國的紅色騎士同時發動,六匹駿馬分成六個方向奔六片散馬而去。
究其實,圈趕馬羣之較量,第一位的便是騎術較量。騎術不精,休說圈攏馬羣,只怕連接近四散奔馳的馬羣都是勉爲其難。尋常而論,騎術能否十分地揮灑出來,根基在於馬具。騎一匹沒有鞍轡馬鐙的光脊樑駿馬,對於中原騎士而言肯定是極大的難事。目下趙國三騎士是馬具齊全的雄駿戰馬,放馬奔馳,自然是風馳電掣般逼近馬羣,似乎還隱隱領先於林胡少年。只這一飛,趙國騎士齊齊地大喊了一聲好。
三名林胡少年,卻都是僅有一根馬繮的光脊樑駿馬。對騎士而言,沒有馬具意味着只能用兩腿夾緊馬腹來保持身形穩定,即便是最出色的駿馬,也不能完全沒有顛簸,高速奔馳之下雙腿稍一乏力,便會跌落馬下。更何況少年身矮腿短,良馬又都是腹大背寬,要達到超越馬羣之速度並不斷隨馬羣急驟轉折,少年控馬之難度,大大超越成人騎士。饒是如此,三名林胡少年縱馬飛馳輕鬆自如,倏忽之間與趙國騎士齊頭並進地逼近了馬羣。趙雍也是少年入抗胡軍旅,多有草原馳騁之閱歷,自然深知少年騎士之難,看得嘖嘖稱奇,不禁大喝一聲:“好!”
岱赫巴楞連連搖頭哈哈大笑:“光會飛不是林胡駿馬,還得馬上做事。”
片刻之間,只見三名林胡少年已經分別追上了狂奔的頭馬。兩三個迴旋急轉,長長的套馬杆閃電般飛出套住了頭馬脖頸。
頭馬驟然人立一陣嘶鳴,隨着少年騎士奔馳開去,身後馬羣也相繼隆隆跟來。在駿馬聚攏成羣之時,林胡少年放開了頭馬套杆,一聲響亮悠長的呼哨,頭馬一聲嘶鳴,率領馬羣奔了回來。林胡少年則縱馬飛馳,時而馬羣之前時而馬羣之後,口中呼哨連連呼喝不斷,馬羣井然有序地徐徐奔馳,絕無四散飛竄之亂象。通前至後,不過頓飯時光。
再看三名趙國騎士,一時大爲狼狽。這三名騎士本是真正的圈馬師從軍,騎術之精戰馬之良在趙軍中都是出類拔萃,尋常間圈趕四五十匹的馬羣毫不費力,比馬商之馬師的三十匹通例高出了許多。今日六十匹馬羣雖說稍許見多,但草原之上利於奔馳,依坐下戰馬之良騎士騎術之精,斷不至於輸給林胡少年。然則,除了開始飛馳稍許領先之後,趙軍騎士便不斷遇到難堪。先是當先騎士猛追頭馬,頭馬不斷急驟轉彎兜圈子,連續五六個大回環,騎士的套馬杆一直無法伸出。與此同時,另一個騎士在堪堪伸出套馬杆的時分,馬杆後端卻被隨風捲動的寬大衣襟裹住,騎士馬杆一抖想甩開衣襟,不料卻又被一尺多寬的衣袖兜了進去,情急間回頭,套馬杆不偏不倚卻套進了坐騎脖頸,戰馬驟然受驚嘶鳴人立,騎士竟被仰面摔下了馬背。饒是如此,馬杆長柄仍然糾結在衣袖衣襟中,致使套在坐騎脖頸上的套子無法鬆開,戰馬不明所以,拖着騎士狂亂飛奔,直竄萬千馬海之中。
“笨熊要死!馬羣要瘋!”岱赫巴楞一聲大吼,飛身躍上身邊一匹光脊樑馬閃電般飛馳草原。趙國馬隊的將軍大驚,一揮手便有三騎挺着套馬杆飛出趕上。趙雍也是心下疑惑,這岱赫縱然本領高強,赤手空拳卻如何進得汪洋涌動的馬海?如何降伏得驚瘋烈馬?
瞬息之間,岱赫已經飛近汪洋馬海。但聞一聲淒厲奇絕的嘯叫,馬羣轟然散開,躲開了瘋狂的驚馬。岱赫尖聲呼喝着衝入馬羣,左衝右突死死尾隨那匹瘋狂烈馬。突然之間,只見他胳膊一抖一揚一聲大喝,一條繩套箭一般直射出去,正正地套在了驚馬脖頸之上。驚馬驟然人立長鳴一陣,打着響鼻迴旋幾圈終於安定下來。此時,外圍也有一名林胡馬師進入馬羣,飛身下馬一撈,將那個被拖得一身鮮血的騎士夾在了腋下飛出馬羣。三名後來的趙國騎士恰恰趕到,接過同伴飛馳回隊。
“趙人笨熊一樣,要驚瘋了馬羣,我剝了他皮!”岱赫飛馬回來猶自怒氣衝衝,“烏斯丹,趙人也叫騎士了?只配叫狗熊!”
烏斯丹嘴角猛然抽搐幾下卻呵呵笑了:“岱赫頭人,你這繩套也能圈馬?”
“啊哈哈哈哈哈!”岱赫一陣大笑,“真正的林胡騎士,都得用繩套。
套杆,是娃娃們做耍子練手的。烏斯丹,你說趙國馬師連我這些娃娃手也過不去,還嚷嚷驅逐三胡,孃老子真是好笑!”
烏斯丹緊緊咬着牙關,默然良久笑道:“岱赫頭人,烏斯丹願出三百匹良馬之價,買你三個上等馬師如何?”
“好說!”岱赫巴楞啪地打了個響指,“烏斯丹服我林胡,沒有高價我也送你了。”說罷向遠處一招手,三個年輕精壯的漢子大步走了過來,恭順地垂手肅立着。岱赫巴楞指點着道,“他們三個都是我的奴隸,看看,這裡是烙印。”大手一把扯開一個年輕人的衣領,一隻黑色鷹頭人身赫然附在一大片肉紅底色之上。岱赫在年輕人背上啪地拍了一掌,“你等的三個女人留下,做我的母狗了。從目下起,你們的主人是烏斯丹,明白?”三人低着頭齊齊地“嗨”了一聲,又齊齊地俯身趴在烏斯丹腳下“嗨”了一聲。
“這叫主人認身。”岱赫笑道,“踩他們每個一腳,要狠。”
“他們都是上等馬師?”烏斯丹嘴角又一抽搐。
“不信老岱赫麼?”驟然之間,岱赫的臉黑了。
“自然信了,我認!”烏斯丹猛然擡腳踩出,三個奴隸高聲齊喊:“謝過主人!”
兩日之後,烏斯丹馬隊趕着六百匹馬南下了。有三個奴隸馬師圈趕馬羣,根本不用趙國騎士動手。一路之上,烏斯丹一句話不說,只是低頭沉思。進得平城,馬羣留下。烏斯丹立即下令:三個奴隸馬師一律賜姓趙,封武士爵,分別以龍虎豹命名,充做貼身護衛。三名奴隸此時方知這是趙國君主,大是興奮,嗨嗨連聲地表示效忠主人,不要官爵。趙雍黑着臉硬邦邦一句:“趙國沒有奴隸。從今日開始,你三人便是趙軍馬術教習。但有軍功,自有重賞。若得誤事,立斬不赦!”三人一陣驚愕,驟然歡呼跳躍,又一齊匍匐在趙雍腳下大哭起來。護衛將軍一臉愣怔,本想說此三人尚需察勘,看看趙雍臉色卻沒有敢進言勸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