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桑心中凜然,強壓制着畏懼與惶惑與皇上四目相對。這個時候,無論是他蹙眉,還是抿脣,哪怕只是眼眸一緊都好,再細小的動作也逃不過她的雙眼。
豈料弘曆平和的猶如一灘泥漿,沒有清澈見底的透亮,也根本就不預備,輕易讓人瞧見了真心。冷峻的神色,甚至沒有半分微動,他越是這樣沉靜自若,若是讓人寒意叢生,愈加束手無策。
“你起來吧。”弘曆最終還是沒有給莫桑一個準確的回答。只道:“在西暖閣憋的太久了,也難免容易胡思亂想。不日宮裡有戲聽,必是要熱鬧一番的,你也跟着來瞧瞧吧,權當解悶了。”
這番話是何心意?莫桑似懂非懂道:“皇上依然不該初衷,是隻想要保全這個孩子,讓慧貴妃撫育成人,決計不讓桑兒苟且於世了麼?”
冷冷的笑着看盡了他的絕情,莫桑反而沒有淚水了:“既然皇上心意已決,爲何就是不肯明明白白的告訴桑兒。難道一個‘是’字,真就讓皇上這麼爲難麼?還是您始終覺得,您高高在上,桑兒根本不配問。”
“朕不是做什麼都需要對你交代。”弘曆僅僅用這麼簡單的一番話,就打發了莫桑。“時候也不早了,你跪安吧。”
莫桑總算是體味到了,心如死灰的滋味兒。從一開始,她癡心妄想着成爲他的宮嬪,走姑母的舊路,到現在,她想抽身離開這紫禁城,離開他的魔爪,一路上怎麼捱過來的,唯有自己知道。
斂去了淚水,莫桑隱退了眼底的絕望。一絲詭異的笑容瞬間掛上了脣角,她輕輕跟自己的心說:弘曆,既然你無情就別怪我無意了。
“莫桑告退。”她好不容易支撐着身子起來,謹慎的邁出端莊的步子。輕輕用手背拭去了脣邊,那屬於他嫣紅的血水,面無表情的走了出去。
弘曆這才覺得膝蓋上的傷口無比鑽心的疼,其實他不怪她,即便她咆哮君王,她詆譭了先帝,目空皇權,他依然放任了她。或許自覺心中有虧欠,或許皆因她還懷着他的骨肉,總歸弘曆不想對她說出殘忍的話,可那的確是他的真心!
“李玉。”弘曆喚了一聲,又沉下臉來。
李玉纔去過內務府,慌慌張張的趕回來,氣兒還沒喘勻就聽見皇上召喚,隨即一刻也不敢耽擱的往走了進來。“皇上,您叫奴才來着?”
“替朕做一件事。”弘曆臉色不大好看,滿心憂鬱,忽然眸中一凜:“和風班唱戲離宮時,你替朕送一個人出宮。”
見皇上言語謹慎,李玉便沒有多問,只道:“皇上放心便是,奴才保證巧妙安排,不讓人察覺不妥。”
也許走對倩桑來說,纔是最好的吧。弘曆已經不執著她腹中是否還有皇族的骨肉。從前的情分當真就很難再回頭,皇權是障礙,先帝的聖旨是障礙,而她心裡的恨意有何嘗不是障礙呢。這麼想着,臉上的霜色愈深。
弘曆見李玉還未曾退下,便道:“朕記得,日前有一批新進宮的香料、香粉,其中不乏昂貴的巹歡香是麼。”
李玉去內務府的時候,正巧看見了記檔冊,皇上既然問起,他便小心回道:“啓稟皇上,香料香粉以及胭脂、蜜粉均進貢了不少。唯獨巹歡香只有一琺琅盒,極爲珍貴。內務府的奴才們正不知當送去哪一宮院,還望皇上示下。”
“給慧貴妃吧。”弘曆心裡覺着有些愧疚,畢竟當初沒有與她商議就強行帶了倩桑回宮。如今倩桑的孩子不必養在慧貴妃膝下,也就等同於她的孩子根本不能降生。“朕記得凌曦最是喜歡奇香馥郁,便只給她好了。”
“,奴才這就去辦。”李玉抹了抹頭上的汗,總覺得有些蹊蹺。他才離開養心殿不一會兒的功夫,爲何皇上的臉色竟如此的不同。且說,涉及到如此名貴之物,必得先往長春宮送,皇后自己不喜歡,賞了旁人也就罷了。
可這回,皇上並沒有如此,反而直接賞了慧貴妃,又是因爲什麼?
送一個人出宮!
李玉很快就明白了過來,皇上是想送女官莫桑出宮!如此一來,慧貴妃的龍胎……心裡有些按耐不住,後宮看來又要起波瀾了。
和風班入宮的那一日,天氣涼爽得緊,似乎天公作美,夜間下了一場大雨,趕走了不少紫禁城裡的燥熱。
宮嬪們早早便來了長春宮請安,再隨着皇后一併前往慈寧宮,迎太后通往暢音閣聽戲。
早有奴才們將暢音閣打掃的一塵不染,光潔如新,瓜果茶品一應俱全,這鋪天蓋地的歡愉頓時讓宮人們忘了心中的困擾,都恨不得丟下手裡的活計,來瞧一瞧這和風班名動全國的風采。
而這一天,同樣有另一樁喜事兒。新晉封的貴人柏氏絮妤入宮了。
相比暢音閣的熱鬧非凡,她的景仁宮要冷清得多。領路的嬤嬤將她帶進了宮內,隨意吩咐了侍婢服侍,便一刻也不耽擱的退了下去。
柏絮妤哪裡知道,美其名曰是爲了慶賀她入宮才搭建的戲臺子,根本沒有請她同往的意思。她甚至不知道,何以皇上皇后都沒有宣她入宮請安,單單是撇下了她便不聞不問了。
侍婢丁瀾謹慎的將牀榻整理好,又換上了粉亮亮的軟褥,看着屋內的陳設總算煥然一新,才停下手上的功夫,恭敬道:“貴人吉祥,奴婢丁瀾是奉旨侍奉在您跟前兒的侍婢。貴人有什麼需要,儘可以吩咐奴婢來辦。”
柏絮妤舒心一笑,齒若編貝:“絮妤才入宮,不懂宮裡的規矩。還得勞姑姑多多提點纔是。”
丁瀾連忙福身,顫巍巍道:“奴婢可當不起貴人這番話,奴婢既然侍奉在景仁宮,就必然盡心竭力,請貴人安心。”
“好麼,姑姑別這麼客套了。”柏絮妤虛扶了丁瀾一把,又握住她的手,順勢將自己腕子上的玉鐲一推,套在了丁瀾的細腕子上。
“貴人,您這是……”丁瀾愧不敢收,連忙就要取下來。
柏絮妤卻不肯:“好姑姑,你就帶着吧。這無非是我的一點心意,算不得什麼名貴的東西。只是有一件事我頗爲不解,新宮嬪入宮,不是應當去向皇上、皇后娘娘請安麼?何以嬤嬤領着我就來了這景仁宮呢?”
丁瀾見柏貴人堅持,便笑着收了那玉鐲:“貴人有所不知,爲了慶賀您入宮之喜。皇后娘娘刻意宣了和風班入宮唱戲,這會兒太后與皇上、皇后娘娘,以及宮裡的各位娘娘、小主應該都在暢音閣聽戲呢。故而未曾宣您前往請安。”
眼眸一轉,柏絮妤便覺出奇怪來了。既然是爲了替她賀喜,嬤嬤又何不將她領去暢音閣。反正那兒人也齊,逐一拜過便是了。當然這些話她是不敢出口的,只輕聲道:“那不知這戲要聽多久呢?晚些時候,我要去請安麼?”
也沒多想,丁瀾只以爲貴人新入宮,對規矩不慎明瞭,便道:“貴人有所不知,宮裡的規矩戲班子入宮,多則十日,少則三日,一唱就是連着幾場。奴婢以爲,皇上若是不曾宣召,貴人儘可以自行將息。”
看了看天色,丁瀾略微一福:“貴人,時候也不早了,奴婢這就去爲您傳膳吧。待會兒自有人備好熱水,屆時貴人便可沐浴更衣,早些安歇了。”
“好。”柏絮妤忍住心裡的失落,含笑應聲了。可她是真心想問個明白,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兒啊。把她召進宮來,就這麼晾着了。和風班的戲唱不完,她硬是連皇上的面兒都見不着了麼?用罷了膳便沐浴,沐浴好便可以將息了,這才什麼時辰啊?
心裡有些發慌,柏絮妤知道,後宮牢籠一般的日子,這纔剛剛開始。往後會是個什麼樣子,誰也不敢妄言一句。
高凌曦來的稍晚了些,卻也是最有心的。“皇上,您嚐嚐這蜜荷糕可好麼,是臣妾親手準備的。”不得不說,溫婉的樣子,着實好看。雖然腹部還裹着那個布包,可她輕靈優雅的動作,絲毫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她福過身,翩然朝皇上太后走去,經過皇后與純妃、嫺妃處時,一股濃郁的香氣沁入人心,格外的突兀。
盼語情不自禁的將手擋在了鼻前,卻抵不住這股味道的甜膩。彷彿喝進口裡有些苦澀的清茶也變了滋味兒,隨着香甜劃入喉頭,着實令她有些想嘔。
“慧貴妃這是用的什麼香粉啊,味道這樣特別。彷彿迎着風吹,也竟然經久不散呢。”純妃看着戲臺上伊伊呀呀的人,說着嬌媚柔和的強調,卻不自覺帶出了心裡的醋意。那可是皇上單獨賞了她慧貴妃的好東西,這不,一得着就使勁兒往身上撒,生怕人聞不着是的。
蘭昕並非沒有聞到那股濃郁的氣味兒,卻只作不覺。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雅福身上,絲毫不敢怠慢。生怕一個不留意,太后便會遣走雅福,趁着皇上不在養心殿的檔口……
心下正難以安寧之際,蘭昕竟然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天啊,是年倩桑,她怎麼敢光天化日出現在暢音閣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