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秦川從養心殿退出來的時候,只覺得扒下身上這身兒官皮,麻花勁兒似的一扭,輕而易舉就能滴出水兒來。他侍候了兩朝不假,可兩朝的伺候,都不如這段時間耗費的經歷多。太后老謀深算自然不必多說,皇后看似平和,實則凌厲睿智。
皇上表面上什麼都不多說,什麼都不問,可實際上洞若觀火,明察秋毫,任憑一點蛛絲馬跡也逃不出他的雙眼。事到如今,哪一頭他都得罪不起,自然是要頭痛的。然而稍微靜下心來一想,唯有一心一意的侍奉皇上纔是正經,曹秦川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了。
長長的吁了一口氣,他匆匆忙忙的趕去了慈寧宮。畢竟太后鳳體安泰是皇上一心記掛之事,更是他自己活命的唯一指望。
柏絮妤幽幽的醒轉過來,身邊只有皇后一人,不禁有些驚訝。恍惚間以爲是自己看錯了,定了定神,她蹙緊眉宇細細再看,倚在牀榻另一段閉目養神的不是皇后又是誰。“皇后娘娘萬福金安,臣妾怎麼敢勞您守在牀側,臣妾罪過。”
蘭昕唔了一聲,慢慢的睜開眼睛。“本宮若不守在這裡,你能平平靜靜的安睡麼?”
“娘娘,臣妾知錯了。”柏絮妤微微垂下頭去,眼底噙滿了淚水。“臣妾不該畏懼莫須有的東西,幾次三番的不愛惜自己的身子,沒有盡責孕育皇上的龍胎,這一切都是臣妾的罪過,還望皇后娘娘恕罪。”
“你知道就好。”蘭昕從她的談吐之中,感覺到她實際上是很清醒的。倒不像是因爲畏懼而唬得心智時常,魔障了一般要死要活的樣子。
柏絮妤動了動脣瓣,不知道該不該說自己的心裡話。然而一想起那一日,皇上冰冷的面龐,她的心便抑制不住的抽搐起來。
“皇后娘娘。”門外是索瀾急切的聲音,許是因爲心急的緣故,這聲音聽起來有些走樣。
“何事。”蘭昕喚她進來。索瀾忙道:“方纔薛貴寧說,皇上宿醉頭痛難忍,傳了曹院判替往養心殿請脈。娘娘可要去瞧一瞧麼?”
“讓薛貴寧去備肩輿,本宮這就過去。”蘭昕緩了口氣,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皇上待會兒還要去上朝,本宮這就得趕過去。不看總是不能安心。”回首瞥了柏氏一眼,蘭昕都有些不知該說什麼纔好了:“你如今也有快三個月的身子了,怎麼熬都得要再熬七個月。待到瓜熟落地,隨便你怎麼折騰。這孩子不光是皇上的龍子,還是你日後的指望。謹慎些好。”
“是。”柏絮妤咬住了脣瓣,垂首恭送皇后,一直到嘴裡嚐到了血腥的滋味兒,她才覺出痛。“丁瀾,曹御醫什麼時候來?”
丁瀾匆匆的走進來,見怡嬪臉色並不好看,少不得道:“娘娘這會兒天才亮,想必曹御醫不會這麼早就入後宮的。不如讓奴婢先替您梳妝,再讓人去太醫院候着,曹御醫一來,就請進咱們宮裡來替娘娘請脈可好?”
也是沒有其餘的法子了,柏絮妤含怨點了點頭:“我如何不想爲皇上誕下這個孩兒,如何會不想呢。可是,許多事情,怕是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丁瀾,我心裡真的好害怕……”
“娘娘您別怕,定然不會有差池的。”丁瀾自己心裡也不明白,爲何旁人有孕,都是恩寵萬千,恨不得下巴頦都揚到天上去。偏是自己娘娘,這有孕如同受刑一般,成日裡擔心的不知如何是好。
且,丁瀾也覺出奇怪來了,儀嬪黃氏雖然住在景仁宮裡,也曾經謀算過秀貴人的龍胎。可到底與自己娘娘沒有什麼交情,兩人甚至素未謀面,何以黃氏會出現在怡嬪娘娘的夢魘裡,這個死結她一直都想不通。
再者,有些話她不敢對皇后宣之於口,其實儀嬪的事情,是怡嬪主動問了許多人,東拼西湊才知道的完完全全的。似乎怡嬪根本就是爲了弄清楚整件事情,用來做擋人口舌的說辭。究竟怡嬪有什麼事情須得掩人耳目呢。
她這裡還未曾想明白,倒是婉貴人來了。
內侍監通傳之後,柏絮妤連忙吩咐丁瀾將人請進來。“姐姐怎麼來的這樣早?絮妤心裡憋屈,正想着和姐姐好好說一說話呢。”
自己不得皇上垂青的時候,身邊唯有這個婉貴人願意與自己交好。一來二去的,柏絮妤倒也不把婉貴人當外人了,有什麼話,總會對她說上一些。
“昨晚皇后娘娘漏夜前來,還守在你的景仁宮,我便猜到妹妹又不適了。這不,一早晨得知皇后離去,我便是再也坐不住,就匆匆趕了過來。你可好一些了麼?”婉貴人淡淡的笑着,眸中滿是憂慮之色:“妹妹孕中清減了不少,可是哪裡不舒坦?”
“丁瀾,婉貴人不喜歡尋常的茶飲,你去煮一壺**茶來吧。”柏絮妤還是不放心身旁的人,少不得支開丁瀾,再對婉貴人說心裡的話。
“妹妹有什麼話,是要連丁瀾也支開的?”婉貴人很是奇怪,哪有人不信任自己的近婢,一般都是指望着她們做一些自己不能做的事情啊。
再三思慮,柏絮妤嘆了又嘆,才慢慢道:“姐姐可知,絮妤上面還有兩位哥哥?”
婉貴人似乎知道一點,卻並不確切:“似乎聽你提起過,有些印象。但好像你這兩位哥哥均沒有入朝爲官吧?”
柏絮妤頷首,卻又搖了搖頭:“原也是隨着父親入朝,可惜二哥幼年早夭,大哥也在臣妾入宮的前一年就去了。二哥無子嗣,倒是大哥育有一子一女。也是我那小侄子命苦,隨了他爹的不行,還不到三歲也去了。獨獨留下了一個女兒,如今也有十歲了。”
這些話聽得婉貴人有些糊塗,雖然心裡也是酸澀的不行,可到底不明白怡嬪的心思。“好端端的,妹妹說這些傷心的話做什麼?孕中是最不能傷心的,你自己不在意也就罷了,可孩子卻聽不得啊。”
“姐姐讓我把話說完。”柏絮妤已是滿眼的淚水。
婉貴人見她執意如此,也不好規勸,便去了絲絹遞到她的手心裡:“妹妹慢慢的說,我慢慢的聽,切莫要再落淚了。身子要緊啊。”
“是。”柏絮妤順從的接過帕子,一點點的拭去眼底的淚水:“姐姐有所不知,只因我母親的家族有一種可怕的隱症。所誕育的男子,都不幸……沾染了這惡疾,且一生都治癒不了。大哥、二哥與我那可憐的小侄子均是這樣去的。”
婉貴人唬得臉色發青,當即瞪圓了雙眼:“妹妹,你是說,你怕這種隱症會遺傳給你腹中的皇嗣……”
柏絮妤沉着面色重重的點了點頭:“入宮以來,我一直都渴望得到皇上的垂注。可這一份垂注,卻是在我有了身孕之後,才匆匆來到。姐姐,污穢皇族血脈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我明知母家有這樣的遺傳隱症,卻在入宮之前未曾稟明,更是罪加一等。只怕這個孩子降生了,我一族人都得跟着遭殃,姐姐您教教我,我如何敢讓他平安落地啊。”
“快別哭了。”婉貴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能往好的地方去說:“妹妹別哭,你和你那小侄女不是好端端的活下來了麼?許生的是個小公主呢,這病或許不傳女子,公主也好啊,皇上膝下女兒少,必然更讓皇上歡喜。”
“我如何敢冒這樣的險啊姐姐?”柏絮妤哽咽難平:“倘若不是個小公主呢,倘若我不幸的將這隱症遺傳給了這可憐的女兒呢?那是避免不了的隱症啊,隨時會被察覺,隨時會要了所有人的性命。”
柏絮妤好不容定了定心,竭力讓自己平靜道:“入宮後,我一直偷偷服食寒涼傷身之物,就是怕自己會懷上龍子。誰知道,天還是玩弄了我,竟要我……面對我最不想的事情。姐姐,我要活命,要全族人活命,就得殺害我自己的親骨肉啊!老天爲何要這樣殘忍,爲何?”
伏在婉貴人肩頭,柏絮妤哭得死去活來,淚水打溼了婉貴人的衣裳,也淋溼了她的心。“好妹妹,咱們再想想法子,或許御醫會有辦法也未可知呢。不如傳曹御醫來一併想想。你還未曾告訴我,這究竟是什麼不得了的病?”
“是血癥,血凝症。”柏絮妤閉上眼睛,痛苦道:“起初,只是身上破了點皮,血便會一直不停的流,怎麼也止不住。到後期嚴重之後,哪怕是沒有外傷,也會有出血止不住的現象,直到死去。我的兩位哥哥便是,便是這樣去的。”
說出憋在心裡的大秘密,柏絮妤鬆了口氣,似乎也看見了唯一的辦法。“姐姐,曹御醫是皇上皇后請來替我安胎的人,倘若他知曉了,皇上皇后也必然知曉。求姐姐千萬要替臣妾保守秘密,斷然不可讓曹御醫知曉。”
婉貴人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幽然冷笑:“上天還真是會捉弄人啊。可妹妹你,是否真的想清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