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寡婦帶着我,左轉右轉,饒了好久,最終還出了莊子,行至半山腰。我擡頭,這才發覺,半山腰上竟建了一平臺,平臺上則是一個紅柱碧瓦的亭子,遠岫出山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此情此景,好生雅興。
眼看就要到了,我提着裙裾拾階而上,未想一擡頭,竟撞進了李九霄的眸中,他的臉上依舊帶着銀色鬼魅面具,但是似乎特地梳洗了一番,素日裡鬆鬆垮垮的黑袍,此刻也穿得一絲不苟,但是碧玉腰帶,卻換成了紅色,連靴子,都是紅色,即便如此,還是遮掩不住他與生俱來的放蕩氣息。
我怔怔看着他,他一隻手拿着杯子,仰首便將杯中酒灌進了喉中,翠綠顏色的酒珠順着他的下頜沿着喉結滾進他的胸前,眼前男人委實性感。一飲而盡,他隨手拋了杯子,而後朝我伸出手,那目光因酒意而越發灼灼,波光瀲灩,裡面似乎有什麼我看不懂的東西。
見我半晌沒有動靜,他勾脣壞壞一笑,“怎麼,來都來了,還怕本王吃了你不成?”
我是有夫君的良家女子,不與青樓常客爲伍,色誘也沒用。
我繞開他,從他身邊走過,那一瞬,我明顯感覺到他身體僵硬了片刻,卻又極其自然收回了手,落了座。他的那些美貌婢女們端着一盤盤精美的菜式上來,葡萄美酒夜光杯,再加上這被精心佈置過的亭子,一切都顯示出了今日有多麼的不同。
可他到底打了什麼心思?
但如若今夜二哥要行動,眼下我順勢拖住他,倒是極好的。
只見他一手攏起另一隻手的寬袖,爲我斟了一杯酒,狐狸般笑道,“你之前不是問本王和你怎麼認識的嗎?”
“唔,怎麼認識的?”
他斂起了笑容,略有感慨,“呵,第一次見你時,你才九歲,那一天,本王原本是想殺了你,委實可惜了,要當初本王心狠點,哪還有後面這麼多事,轉眼間,都快十年了……”
我不曾想過,我和他竟認識了近十年之久,而他竟是要殺我。
我頓時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我那時,是什麼身份?人又在哪?”
他曖昧道,“邊吃邊聊豈不是人間樂事?這隻雞,可是本王親手烤的,小阿鳶你以前黏着本王可不就是爲了它?”
他總愛稱呼我喂小阿鳶,彷彿,我和他當真認識了許久許久,甚至和他的關係還很不錯的樣子,索性他喜歡這般稱呼我也隨他,不過,似乎從我見了二哥之後,他便沒再稱呼我什麼愛妻,果然生氣了?甚好!
我狗腿地替他斟了杯酒,“我們過去看起來很熟呢。”
他又是一杯酒一飲而盡,立刻有婢女送來了一個精緻的箱子。他看着那箱子,彷彿陷入了一段回憶,“可不是,這些都是每年我生辰時,你送的禮物呢?”
我送的禮物?
好奇心驅使下,我打開了箱子,看着箱子裡的幾件東西,目光最後被一本書吸引,金瓶梅三個大字赫然而醒目,敢情我的節操那個時候就已經被狗吃了麼?
李九霄見我一副無法直視的表情,打趣道,“這是好東西,做盡天下鴛鴦事必備良品吶,小阿鳶眼光獨到。”
還做盡天下鴛鴦事,節操已碎,我不願多去猜測自己和李九霄的過去,如果非要在他和夜祁言之間選擇一個,我自是選擇二哥無疑。於是我連忙喝了口葡萄酒轉移心神,三杯酒下肚,已經有了醉意。之前在谷裡的時候,師父就不允許我喝酒,據說我每次喝醉了,都會辣手摧花,中招的,自然都是二月雪,以至於師父最後都生出了將我許配給二月雪的心思,美其名,做人不能自己爽完了就拎起褲子走人!師父思想太猥瑣,鑑證完畢。
想到二月雪,我便有些擔心地朝半山下的莊子裡望去,天色已經有些暗下來,莊子裡的燈火也燃了起來,李九霄涼涼道,“今天是我二十六歲生辰,你,就真的沒有點表示?”
原來……今日竟是他二十六歲生辰……怪不得,府裡突然被裝飾得喜氣洋洋,連這亭子也是被驚心佈置過的,嗯,連我也是被精心打扮的,我倒是低估了他對生活質量的要求……
一時間,我委實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步步緊逼,眸色帶着醉意,“連一句生辰快樂,都如此吝嗇?”
我打哈哈補了一句,“生辰快樂!”
“沒誠意!”
“……”
於是我和他之間,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我委實有些良心過不去,自己似乎破壞了他生辰的心情,但只要想到二哥可能有危險,我就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以至於眼神總是一個勁兒朝莊子瞄去。
暮色四降,天色漆黑得如同一潭濃墨,莊子裡確是燈火通明。
只聽啪得一聲,是筷子掉落在地上的聲音。我連忙轉過頭,卻見李九霄嘆息道,“明知道我設下個簡單的小陷阱只爲了困住他,他竟然還敢來,有時候我委實不得不佩服他的膽識。”
我原本放鬆的心頓時緊張了起來,果不其然,他當真是挖了個坑讓夜祁言跳。
對,我終於想通了那雙手爲何會讓我覺得奇怪,那般細品嫩肉,怎麼可能是二月雪的手?二月雪的手上有繭子,練劍留下的痕跡,我委實是腦袋被門夾了!而夜祁言明明知道,卻依舊照跳不誤……
不,我該相信夜祁言纔對,他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被困住?
於是我穩住了心神,回道,“你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
“從小就喜歡扮豬吃老虎,這一點,長大了還是沒怎麼變。”他的目光漸漸朝天空望去,那裡,忽然怒放起一簇簇煙花,紅的,黃的,綠的,各色煙火璀璨,美得奪目。
我的目光頓時也被這些煙花吸引,大抵沒有女孩子不喜歡這類東西,雖然本道姑一向被噴是個女漢子。
耳邊傳來李九霄的呢喃,“最大的那朵煙花便要綻放了,小阿鳶,你說,他會不會被炸死呢?”
待我反應過來,幾乎僵硬不動了,“你什麼意思?”
“炸藥啊!”他答得雲淡風輕。
他在莊子裡埋了炸藥?
下一瞬間,我幾乎不受控制地捂住耳朵,只聽轟隆隆的巨響,整個後山似乎都在搖晃,晃得我整顆心都碎了,如果說密室沒辦法困住夜祁言,那山莊呢?只要他踏入了山莊……不,我幾乎不敢想象……
我眼睜睜看着山莊瞬間傾塌,然後成了一片火海,不斷有濃濃的青煙冒出來……
有那麼一瞬間,我耳朵處於失聰狀態,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腦海裡更是一片空白,我跌跌撞撞爬起來,甚至想直接從平臺上衝下去,有人攔胸抱住了我,將我攬入了懷中,我喃喃失聲,“二哥,二哥,是你嗎?是你嗎?”
他迫我轉過身,映入我眼中的只有那銀色的面具。我怔忪幾乎無法動彈,不知是被嚇傻了還是怎麼了,還是他卻該死的趁人之危輕薄於我,我手腳一片冰涼,良久都沒有任何知覺,但卻感受得到有人在吻我,久久流連,就像是孩童貪戀糖果一般,他的吻一直流連到我的耳畔,“這是我爲自己索取的生辰禮物。”我茫然睜大雙眼,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混蛋!莊子裡那麼多條人命,你怎麼能說炸就炸?”我幾乎是歇斯底里,恨不得殺了他,淚水模糊了眼簾,都是我的錯,不然怎麼害得二哥一身犯險?
他一動不動,任憑我發泄,“人命?於我何關?寧錯殺一千,不放過一人。”
他何止是個惡魔,簡直是喪心病狂瘋掉了,或者,是我瘋掉了,我哆哆嗦嗦從腰間摸出短刀,可是好幾次都無法成功將匕首抽出來,他冷眼看着我,我咬着脣,顫抖着手將刀刃擱在他的喉嚨上,我想我此生沒有這般厭惡過一個人,“李九霄,你該死!”
平臺上的紅燈被風吹滅,森冷寂夜裡,我幾近崩潰,他卻仔細而溫柔地擦掉我不斷涌出的淚,暗夜裡,他語聲帶笑,笑裡纏綿,綿裡卻有淬毒的針,“一枝紅豔露凝香,*巫山枉斷腸,小阿鳶你長得這麼美,難怪會有那麼多人跟本王搶,該死的是他們纔對呀。”
“閉嘴!我二哥和師弟不會死,該死的是你!”刀已深入他的肌膚,已經有血流了出來,我的手越發顫抖,明明只要我一用力便可以要了他性命。奇怪的是,他明明可以輕而易舉躲開,他卻握住我的手,將刀從頸項移到了心窩處,臉色卻驟然蒼白,似被揭開傷疤,牽出支離破碎的痛,“既然該死的是我,那你捅進來啊?”
我見識過形形色色的男人,唯獨未曾遇到李九霄這般的男人。
我一下子迷茫了,衝動之下當真用了力,然而我沒想到他竟比我更加用力,刀子沒入了他的胸口,鮮血煙花一般涌出……
血腥味刺得我猛地欲鬆開手,他卻不肯讓我鬆開,他笑,笑得邪魅而猖狂,“我們相識六年之久,可我終究是逼得你恨他,逼得你一心求死……那時候,我也以爲我根本不會在乎你的生死,一點都不……可是後來,我卻發現,我身上那麼的劍傷,乃至今日的穿心一刀,全都拜你所賜!小阿鳶,我說我從頭到尾,都沒對你動過真心,你信麼?可連我自己都不信了……”
他說什麼,我已經聽不見。我的腦海裡忽然只剩下夜祁言的話,鬼使神差伸出了手,揭開面具的那一瞬間,我再次聽見了心碎的聲音。時光幾乎都靜止在這一刻,那陪伴了我三年的熟悉面孔,他曾問過我,如果用一句很詩意的詞形容我,你會用什麼?我告訴他你是一隻冷漠又傲嬌的忠犬。他嫌棄我沒文化,又胖揍了我一頓。可是忠犬怎麼會眨眼間變成風流又無恥的騷狐狸?
我搖了搖頭,“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纔不是二月雪,他不會這樣對我,更不會欺騙我三年。”
他捧起我的臉頰,眉目舒展,像是解脫了一般,“我曾晚他一步將你從周國帶走,便註定了這輩子再也無法帶走你。那時候,我以爲,帶不走你便只有毀了你,卻發覺最後毀掉的不過是自己。過去三年的守護,加上今日這一刀,我們從此兩清…………”
那麼一句話彷彿攜了千般淒涼,萬般癡妄。二月雪,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殘忍地讓我親手殺了你之後才告訴我真相?才告訴我你要跟我兩清?
“我不要,不要兩清……師弟你回來?”
我眼睜睜看着他向後倒去,卻無力阻止,我多希望今夜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噩夢?我爬到二月雪身畔,已經是泣不成聲……背後有掌風襲來,我無意識去閃躲,然而,過了許久,我都沒有察覺到痛。有人從背後抱住了不斷髮抖的我,是二哥,我轉過身撲到他懷裡,哇得一聲哭得更加大聲了,“二哥,二哥,李九霄就是二月雪,二月雪也是李九霄,我親手殺了他,是我……”
夜祁言聲色沉沉,“我以爲他鐵了心要帶你回西禹,卻沒想到他設下這麼一個大的圈套,竟是……”
小寡婦撕心裂肺的聲音在山谷中迴盪着,“賤人,如果不是因爲你,主上怎麼會產生雙重人格?他一個人煎熬得那麼痛苦,甚至不惜讓我給他下斷情絕愛蠱,憑什麼你們就可以幸福?憑什麼?”
怪不得,怪不得李九霄和二月雪是如此的不同,如果說李九霄是他的主人格的話,那麼,二月雪便是他分裂出的另一重人格,兩種人格都是完整的,有自己的記憶、行爲、偏好,所以,他纔會如此自然地表現出兩種性格。
那天雨夜裡,撐着畫了一樹離開的竹骨傘出現的人,當真便是二月雪,爲什麼只有在那個時候他纔會出現?因爲李九霄心裡裝着天下,裝了太多東西,但是二月雪心底,只裝了我,他見不得我難過見不得我受傷見不得我有一點不好。往日裡我太過遲鈍,此刻才明白,他對我,哪裡是兄妹之情?可知道我對他無意,爲了不傷害我,不讓我爲難,他甚至爲自己下了斷情絕愛蠱……
我淚眼朦朧看着二哥,哭得幾乎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求你,救救二月雪好不好?你一定能留住他的,你是無所不能的啊。”
在一旁幫忙制止住小寡婦的阿四道,“殿下三思,此人詭計多端,難免這不是另一個陷阱?”
阿五應和道,“阿四說得沒錯,他費盡心機,甚至路線都擬定好了,原本是要帶太子妃前往西禹,可是臨時改變主意,演了這麼一齣戲,說不定另有陰謀?”
小寡婦冷笑,“是,我也以爲有一齣戲,我也以爲可以眼睜睜看着你們被炸死。如若主上有不測,我必率大軍踏平你們陳國,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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