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他不僅僅是二月雪,還是李九霄,他是西禹子民的全部信仰,他怎麼會輕易死去?可爲什麼當我撲過去之時,抱住的卻是虛空。臆想,又是臆想,拉住我手的,根本不是二月雪,而是夜祁言。
我的頭很疼,暈乎乎的,一陣劇烈咳嗽,夜祁言連忙將我扶起來拍着我的背,他將枕頭墊在我背後,然後端了苦澀的藥汁,一點點餵我,我喝不下去,一個勁反胃,夜祁言卻一把將藥連碗摔了!
“砰”得一聲,藥汁四濺!
我愣住了,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夜祁言已經扣住了我的雙肩,將我迫推在牀頭。我幾乎被他嚇傻了,我第一次感覺到他的身份是陳國的太子,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男人,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他有些失控,冷笑着問我,“難道我在你心裡,還比不上一個死人?忘記他,所有的痛苦都會過去的。”
我帶着哭腔喊道,“他不是死人!他沒死!”
“你最好認清這個事實,他死了!二月雪死了!李九霄死了!今日,魏芙晗便會將李九霄的屍體運回西禹!”
東方天際泛白,慘淡的白裡透出鐵色的灰,我捂住耳朵,不願聽他說下去,“不,不可能!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來吳國,如果沒有遇見你,一切都不會發展成現在的地步!”
興許是我這句話激怒了他,只聽布料破裂的聲音,然後一隻手猝不及防地伸入了衣領裡,又深入了肚兜裡面。我嗚咽着抽他的手:“你不能夠這樣對我,夠了,我怎麼會喜歡你,我是眼睛被狗啃了纔會喜歡你……”
他突然僵住了,漸漸鬆開了我,彷彿,整個人瞬間冷靜下來一般。
“你說什麼?”
我別開臉,沒有吭聲。二月雪一天不醒,自責愧疚便可能將我逼瘋。
良久,夜祁言才伸手將我的衣服整理好,語聲聽不出任何情緒,“魏芙晗今日便會將李九霄的屍體運回西禹,你不去送一送他嗎?”
我這才意識到他到底在說什麼!
幾乎是下一瞬間,我不顧一切從夜祁言的懷裡掙脫開來,衣服顧不上,鞋子顧不上,跑了出院子。清晨的赫州城,萬物蕭條,吳王宮裡的鐘聲遙遙傳來,驚起了無數黑壓壓的鳥兒。老遠的,我便看見了魏芙晗,她穿着白衣,不,是一羣穿着白衣的女子,他們擡着一個擔架,架子上蓋了白綢。
我只覺全身的力氣幾乎都要被抽光了。
我眼睜睜看着他們將擔架擡着朝運河邊走去,我不能讓她們帶走二月雪,不能,我要帶他回無憂谷,師父醫術高明,一定能救活他。
可是她們越走越快,很快便上了一艘很大的船。我追到了運河岸邊,魏芙晗一巴掌扇了過來,啪得一聲清脆響聲,打得我跌倒在地上。
她說,都是因爲我,如果不是因爲我,李九霄怎麼會死?
爲什麼連她也認爲李九霄死了?
她狠狠剜了我一眼,轉身上了船,我狼狽地擦掉眼裡的淚水,想要跟過去,她卻一鞭子抽來,抽得我吐血,再次摔倒在地上。我想爬起來,可是一時之間我根本沒有力氣。
於是我只能眼睜睜看着船開走。
可是,不甘心吶……
等我緩過勁來,抹了把脣角的血,沿着運河岸邊一直追着船,運河岸邊很是泥濘,跌了多少次我不記得,我只覺得渾身都快沒知覺了,連嘴脣和牙齒都是打顫的。
你有沒眼睜睜見着自己的至親之人離世?
二月雪,沒有人比他更殘忍了,騙我親手殺了他,然後跟我說什麼我們從此兩清。
從此兩清……
兩清……
說什麼會保護我一輩子,原來他已悄然放手。
他再也不會出現了。
再也不會拿石子砸我,再也不會罵我蠢罵我醜,再也不會有人像他這般,一邊欺負着我卻又一邊將我捧在手心裡疼了。
他不要我了。
船開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我從淤泥裡爬起來,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
我甚至不顧一切跳到了運河之中,我忘記了我根本不會游泳,我追不上船,我追不回二月雪了。
我已經永遠失去他了。
這輩子,我怕是都不會原諒自己了。
窒息的感覺很難受,可是這一瞬間,我想的卻是,如果知道結局是這般,當初我是否會答應他乖乖跟他回西禹?
一切都變得越來越模糊。
從吳國赫州,到陳國帝都杭州城,我委實不記得自己到底怎麼過來的。我似乎睡了很久,也病了很久,整個身體都垮掉了。那段日子,委實是我人生裡一個不小的打擊。自那以後,我再也不敢看見剪刀、菜刀、劍之類的兵器。夜祁言說,幸好他的兵器是一把扇子,否則,怕是他我也不願見了。
這話中酸意我不是不懂,只是我覺得與死人計較沒意思。
可是我和他之間,確實生疏了,彷彿比最初相逢時還生疏,大抵算得上相敬如賓。但他待我,是極好的。他的父王三番兩次要召見我,還有那年輕的太后更是多次遣了嬤嬤讓我進宮陪她一段時間,可是因爲我病得厲害,所以夜祁言全都擋了回去。
時間真的是萬能藥,它能抹去很多不愉快的記憶。
當我能下牀蹦蹦跳跳,整個人重新活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冬臘月。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覺得人一定要向前看的?大抵是小包子在我懷裡哭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吧。
他說,“孃親,你不要阿狸了嗎?阿狸從小就沒有孃親,現在孃親好不容易回來了,卻還是對阿狸不管不問,阿狸好可憐啊!父君學會喝酒了,他也不管阿狸了!”
彼時,我已身處陳國太子的東宮之中,我的貼身婢女小豆角說,沒想到有一日,還能再見到我。
她說,三年前,也是在冬季,我誕下小皇孫阿狸之後便撒手人寰了,可是太子殿下哪肯放手,用陳國的聖物雪蓮吊着我一口氣,然後千里迢迢帶着我去求醫,但最終,竟只是殿下一人孑然一身歸來,那時她們都以爲我掛了,誰都不敢多說一句,從此夜鳶兩個字在東宮裡便成了禁忌。
而眼下我住的地方,便是三年前,或者應該說,十年前,我住過的地方。十年前,我才八歲,小豆角那時也才十歲,便被派來跟我作伴,一直照顧我起居的,還有容嬤嬤。
可我委實記不得過去了。
容嬤嬤並不老,大概比我大那麼十歲左右。小豆角說,容嬤嬤喜歡太子殿下,殿下對容嬤嬤也很特別。宮裡面都傳言,我離去的三年裡,都是容嬤嬤侍寢,起因據說還是殿下醉酒什麼的。
雖然說深宮老嬤,男人最愛,可我還是不相信,即便我和夜祁言之間有了隔閡,但我依然相信他的人品,說他喜歡深宮老嬤,簡直是侮辱他的眼光。
“這男人嘛,哪個不愛楊柳腰,不愛眼兒媚?阿鳶,你還不加把勁,你可知你身邊都多少人虎視眈眈着祁言這臭小子!”說這話的,正是《馭夫三十六計》的作者,小包子口中的琅華叔公。
我一直以爲,既然被小包子稱呼爲叔公了,定然是鬍子長長的老人家,沒想到,他比也夜祁言還年輕上四歲。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我耳邊嘮叨,今天有誰對夜祁言暗送秋波,昨天又有誰暗示聖上想要將女兒嫁給夜祁言。
你特麼胡扯也不打下草稿,夜祁言是瞎的,他能接到那秋波麼!
我覺得他很煩,話嘮來着,可因爲他是先皇最小的兒子,是當今陳國聖上最小的胞弟,所以很是受寵很是不成氣候,連夜祁言這個太子殿下也要恭恭敬敬喊他一聲皇叔。
而每每此時,他都會弔兒郎當得意一笑,“皇侄乖。”
小豆角說,他是我小時候的小夥伴,堪稱男閨蜜。那時候東宮裡有人欺負我,都是他幫忙欺負回來的。有一次,我把齊王府的小惡霸給揍了一頓,還在大街上扒了人家的衣服,這事當時鬧得那叫一個滿城風雨,最終便是夜祁言和他一起出面,將事情壓了下去,那齊王爺鬧得要死要活,當今聖上還是睜一隻閉一隻眼。
可自那之後,我的惡名,從此遠播。
今日琅華小王爺又跑來揪着我說,好不容易回來了,也該出去城裡轉一轉,感受下陳國的風土人情,看下能不能想起什麼來。而我心心念唸的,都是師父要找的那個女子,和對二月雪下毒最終害死他的兇手。也委實,該出去熟悉下環境,找下線索了。
相比西禹的乾旱沙漠,吳國的百畝草原,陳國則是典型的江南水鄉。時已入冬,入目之處,白茫茫一片,連綿起伏的碧瓦殿宇全都裹上了銀裝,整個世界都顯得格外靜謐。出了東宮,從東門行過護城河,又過了兩條街,這纔來到陳國帝都的主街。雖是冬日,但大街上依舊不乏歡聲笑語,白日裡逛店鋪的老百姓還是很多。
主街兩側皆是巷子,而巷子裡,每隔幾步,便能看見一條彎彎的石板橋,橋下的水都結了冰,有小兒直接跑上去溜冰玩兒。小河邊還有一些在洗衣服的婦女,直接將冰撬了個洞,然後將衣服往裡面遞。
我湊近了,才聽到他們在談什麼,可不是本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