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內,花二郎握着多珠的手說:“今日之事全給忘了吧。”
多珠溫順的將頭埋在二郎懷裡,過了會,還是羞紅了臉忍不住說道:“或許是自我跟了你後太幸福了吧,總希望這世上的有情人都能成眷屬,陛下與小姑子並非無情,就這樣眼睜睜的看着他們相隔天涯……”
“或許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結局也說不定。”
多珠吃驚的看向他,說:“相愛的人不能相守也叫好結局?普通人的幸福不都是像咱們這樣子嘛,生兒育女,相濡以沫,相伴到老。”
“陛下不是普通人。”花二郎一嘆,又道:“去年深秋的事,你給忘了?”
怎會忘記?自去年夏末開始,陛下突然開始蒐羅各樣美人養在後宮,初時衆人只當陛下終於醒悟過來擴充後宮綿延子嗣的重要性了,但漸漸的那些有眼力見的看出來些許不對勁了,那些個美人無一例外,或五官或身形或談吐舉止或性子都與昔年住在甘泉宮的那位有幾分神似。
但甘泉宮被燒燬了,所有關於花吟的一切就像塵埃一般被耶律瑾抹得一乾二淨。他從不提她,就當她從來就沒存在過一般。他不提,旁人也不敢主動去提,即便那些個美人就照着她的模子找的。到底是耶律瑾自己根本沒意識到還是他在自欺欺人,旁人就不得而知了。直到有一天,太后衝進他的寢宮,指着那些伺候在側的美姬痛罵耶律瑾醉生夢死,自欺自人,不成想耶律瑾竟勃然大怒,當廷將那十數個美姬杖斃,血染大殿。據說當時太后也被嚇到了,後來病了半個多月,耶律瑾仿似醒悟過來,興味索然的將那些美姬都遣出了宮,一個不留。就在所有人都以爲,他已經走出來了之時,冬月裡,耶律瑾爲增進各大小部族情誼,召集了部族首領一起過宰羊節,說是耷拉族的小公主機靈可愛,冰雪聰明,讓耶律瑾不禁多瞅了幾眼,耷拉族首領爲討好他機將女兒獻了出去,耶律瑾當場就拒絕了,後又聽傳言,耶律瑾夜裡出行,漫漫大雪中迷了路,是小公主給找回來的。再後來耶律瑾回宮,小公主也跟着他了。
大海是瞧出來了,“小公主愛笑,又喜穿男裝,性子也善,待人親切隨和,你們說跟誰有些像?”
因着之前那事,雖然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半夜裡醒來還能聽到女子哀嚎慘叫的聲音,衆人自是不敢再言語,全都集體裝聾作啞了。
多珠哼哼了兩聲,說:“雖然陛下寵那耷拉小公主寵的不行,但我瞧着和他寵花蕊以及陳國的那十六王子並無兩樣,說是當着妹妹愛護着也不爲過,反正總感覺缺了點那種男女間情意綿綿的感覺。不過也難怪,那小公主也十四歲了吧?長的也太小了點,別說屁股胸了,也就那張臉還能看。”
花二郎無奈一笑,“小女孩總有長成女人的一天,你要相信時間的力量。”言畢,在多珠開口反駁之前,用大手蓋住她的嘴。
多珠眨了眨眼,柔情蜜意的笑了,將整個腦袋都埋進了他的懷裡。
花二郎看着多珠,眼神卻沒有焦距,他在想,或許花吟是對的,愛一個人有多深就該有多恨吧,當愛恨交織荼毒心腸,最後恐怕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愛還是恨了。
如此來說,分開大概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入夏以後,花吟又出了一本小冊子《家用雜病防治手冊》,是專門爲老百姓寫的一本實用手冊,裡面詳細記錄常見病症的預防以及治療,以及常見的草藥如何摘取,晾曬,保存,作用,都做了詳細的說明,並附上繪本。
百姓多不識字,花吟便託了郡守下令下去讓各地的鄉長專門請了識字的郎中定時組織百姓聽課,因爲手冊寫的淺顯易懂,教起來也方便易學。
夏末秋初,水仙兒生了個大胖閨女,足足八斤半,把花吟嚇的夠嗆,幸而母女平安。
日子一日比一日安穩,花吟忙時寫書,閒時替水仙兒帶帶孩子,學人鋤地種菜,偶爾換了男裝也去鄉里的私塾,教教小孩子讀書識字,日子雖然平淡,卻也充實。
十月中旬,鳳君默以巡視邊疆爲名來探望了花吟,隨行的還有以黑紗遮面一身素服的孫蓁。花吟上一世虧欠孫蓁甚多,這一世眼看着一個個都幸福圓滿了,就尤其的記掛起孫蓁來,後來負責照顧她的丫鬟給鳳君默去信時,她也夾了一封信過去。那丫鬟看她遞信,興奮的不行,還當她主動和王爺服軟求和了,哪知不過是客套話說了幾句,而後就打聽起了孫蓁的近況。
鳳君默回信說,孫蓁自從僞王政權覆滅後,他的那些後宮嬪妃除了育有子嗣的仍被將養在宮中,其他都貶爲庶民,各自接回孃家去了。孫蓁自覺心如死灰,自請入庵堂了此殘生。鳳君默便將她送到了京郊的紫霞山月華庵,奈何主持了緣非說她塵緣未了,不肯爲她剃度,因此她一直在庵中帶髮修行。轉眼四五年過去,若不是花吟提起,他都差點忘了這事。
花吟跟鳳君默商量了來去,問他能否讓孫蓁遷居薊門關,往後倆人也能做個伴,又附了一封信,讓他轉交孫蓁。
鳳君默不置可否,其實從心底來說,他還是蠻同情孫蓁的,曾經那樣一個名動天下的女子,就這樣生生的糟踐在了福王的手裡,後半生也就伴着青燈古佛,怎不叫人扼腕嘆息?他當初代小皇帝擬旨將那些嬪妃貶爲庶人,而不是沿襲古法送入家廟庵堂削髮爲尼,也是因着他心慈仁善,不忍這些被福王強搶回宮的妙齡女子就這樣被毀了一生。她們被接回孃家後,雖然前倆年不好過,但風波平息後,她們仍可另行改嫁。像孫蓁這樣的,將來也不愁配給勳貴之家,只是名分上要差些罷了。
言歸正傳,且說花吟難得求他辦事,鳳君默自是盡心竭力,即便孫蓁看了花吟的書信後心裡有幾分動搖,但還是不願輕易踏足塵世,仍被鳳君默給勸出來了。
孫蓁感念鳳君默對她的照顧,不得不賣他幾分情面。當初若不是他,恐怕孫家那些賣女求榮的親族,是無論如何也要逼她回府,再找個不論性情如何,年歲幾何,只要權勢讓他們滿意的就會毫不猶豫的讓她嫁過去。
是啊,她一個二婚的,還能挑什麼呢?自始至終,她都是家族的犧牲品。就連她那個病怏怏的四妹,還不是被配了個五十出頭的老頭子,不過她卻是個烈性的,自我了斷也絕不屈服。說道四妹,孫蓁的心內還止不住的發寒,若不是昔年花吟曾提醒過她,四妹在送給她的香囊內下毒,她自此後對四妹有了提防之心,在後來四妹尋死意欲拉她一起,她早有洞察,才險險逃過一劫。她一直都知道的,四妹嫉妒她,嫉妒的生了恨意,但這世上唯有她纔是對四妹最好的,四妹又無法不愛她這個雙胞胎姐姐。
如今,塵歸塵,土歸土,她不怨四妹,怨只怨,生在這樣的家族,她們沒有選擇,唯有屈服,可就算這樣,她並不想死。即便人情炎涼,世道灰暗不堪,唯有活着,她的雙眼才能看到河川之美,心靈纔會感受到動人的旋律而激情澎湃。
所以,這五年來,日子雖然辛苦,她仍能自娛自樂獲得些許安慰,唯一讓她感到惆悵難忍的是,沒有知音人。
花吟將孫蓁交給水仙兒安置,自去陪鳳君默說話。
鳳君默說:“他們果然沒有騙我,你的氣色是比原先在王府要好多了。”
花吟仰頭看鳳君默,“王爺看上去也很好。”
“啊,聽了你的話,有什麼心裡話也學着說出來了,我與秀麗也算是冰釋前嫌了。倒是高良駿放浪形骸,出了幾次事後,高將軍似乎也終於明白孺子不可教,交了兵權,歇了不該有的心思……”他說完一嘆,心內放下一塊大石的樣子。
花吟斂眉,須臾,微微一笑,低語,“高良駿倒是個聰明的。”
鳳君默聽見了,亦是一笑。
二人沿着小徑慢悠悠的走,鳳君默突然說:“花吟,你可怪我?”
“……”花吟不解。
“我沒有徵得你的同意強娶了你,還將你的名入了我鳳家族譜。”他頓了頓,又說:“其實我當時會那樣做,心裡有一大半想法是覺得你醒不過來了,也搞不清楚當時是悲憤還是嫉妒了,就想着,生,你不是我的人,死,你也要是我的鬼。”他說這話時,面上浮現着孩子氣般的羞惱,“我承認,我是嫉妒耶律瑾了。他什麼都沒做,甚至自始至終都是一味的傷害你,憑什麼得到你的愛!我過去的二十多年人生中,一直都取中庸之道,講究謙讓平和,謹遵君子之禮,可人都是有*的,壓抑得太久了,或許反彈了吧,我顧不得那麼多,反正就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但是,你醒了,你要離開我。說實話,你初初離開王府的時候,我心裡不平衡的翻江倒海,甚至暗地裡告訴自己,若是你敢離開薊門關去找耶律瑾,我就要那些安排在你身邊的人殺了你……”他閉了閉眼,後怕的深呼吸了一口氣,“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恐怕真是瘋了!我要真這樣做了,這輩子我恐怕都要在噩夢中度過了。你知道嗎?花吟,來這之前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裡你也嫁了我,你是愛我的,甚至……”
花吟心有所感,接話道:“甚至爲了得到你壞事做盡,無怨無悔。”
鳳君默一臉驚愕的看向她。
花吟自嘲一笑,“我亂說的。”
鳳君默怔怔然,隱下了心裡的千頭萬緒,夢中的情形至今回想起來仍叫他心有餘悸,他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撫上她的臉,花吟愣了下,想躲,他卻兩隻手捧住她的臉,固定住了,“別躲,讓我好好看看你。”
花吟羞怯萬般,卻又只能裝作平靜無波的樣子回視他。
這雙眸子湖水一般的澄澈,他愛極了這樣純淨的她,雖然她的眼裡沒有他,但,這卻是最美好的她。
鳳君默突然間就知足了,一隻手輕緩的梳理着她鬢角的烏髮,喃喃仿若囈語,“這樣就好,這樣就很好了……”
他終於放開她,自袖子內抽出一卷絹帛遞給她,花吟疑惑接過,展了開。
這個,仿似是……
鳳君默說:“這是和離書,自此後,你若再行婚配與我不相干,我想清楚了,既然得不到你的心,扣着你的人也沒意思。”我曾期盼的那份愛,在夢裡已然得到了補償,雖然變了模樣,甚至讓他恐懼。可他轉念一想,若是他也因這份愛轉了性情,是否也會如夢中的她那樣?變得不再像自己,甚至面目可憎?他不要變成那樣!更不想爲了一己之私傷害她。他不信神佛,亦不會想到前生今世,只覺得那夢是對自己的啓示,因此他想通後,決定放手。
氣氛有些凝滯。
大略,他嘴上說着放手了,心裡多多少少還是留有遺憾的。
花吟卻將那文書痛快的捲了一卷收入袖中,憨憨一笑,“算起來,我已經倆次被你鳳家逐出家譜了,哎呀呀,我也算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吧?”
鳳君默嗤的一聲朗笑起來,伸手拍了拍她的腦門,“啊,我倒忘記了,僞王當政時褫奪了你的封號,就是耶律瑾背後搗的鬼,他不想你與大周與我鳳家沾上關係,我偏不能如了他的意,回頭我還要讓皇上下一道聖旨,還了你的封號。你永遠是我大周的永寧公主,我的妹子。”
送走了鳳君默,原先跟在花吟身邊的貼身丫鬟侍衛,也遂了他們的意願,要麼走,要麼留。但那些丫鬟自覺燒了高香了,得遇這麼個主子,也都捨不得離開,只除了一個,因不是死契,家中父母親人尚在京城,雖千般不捨,但還是跟着鳳君默回了京城。剩下六名侍衛,早在花吟的安排下在鄭西嶺帳中效力了,鐵血男兒,無不想掙個功名,報效國家,也都願意繼續待在這。
且說孫蓁,原本來薊門關之前還擔憂被擾了清靜,後來隨花吟住在同一個院子,每日裡除了習慣成自然的誦經唸佛,也幫忙做一些女兒家常做的活計,繡個花樣,絡個鞋底。因着她琴藝卓絕,閒極無聊之時偶有彈奏,被來往串門的官家太太們聽了去,就備了厚禮替自家女兒拜師學藝。
孫蓁起先還推脫,卻也流露出想收徒的意思,水仙兒倒是瞅準了商機,大手筆的把將軍府靠北邊的院子劃了出來,專門招收臨近郡縣官員鄉紳家的女孩兒爲徒。又自任山長,恬不知恥道:“咱這女學堂,有我、滿滿,蓁兒這樣世間少有的奇女子當師父,什麼樣的女孩兒教不得?就算是鄉野丫頭也能被咱們□□成高大門戶才情比天的貴女!”
花吟平日裡已經夠忙了,又被水仙兒拉入夥辦了女學堂,自是叫苦不迭,卻又無可奈何。
轉眼又是一年,花吟《醫典》的第三本冊子明顯要比之前那本寫的慢多了。
剛開始,她沒日沒夜的寫書是因爲空虛,只想讓自己一刻也不得閒的忙起來,好不叫自己胡思亂想,又覺自己命不久矣,索性拿命來搏,後來也虧得水仙兒一天到晚不錯眼的管着她,如今回頭想想,說是水仙兒救了她一命也不爲過,不然由着她自己那般瞎折騰,早也囉嗦晚也罵,恐怕墳頭的草都半人高了。
這日,天氣晴好,暖陽高照,水仙兒衝着女學生們振臂一呼,“走!何谷渡泛舟去!”
花吟看着她碩大的肚子隱隱顫動,都懶得看她一眼。
哎,要說這武將是不是讓妻子懷孕都很在行啊?鄭西嶺就不用說了,三年快抱倆了。至於那烏丸猛,樑飛若也是前一胎出了月子沒多久,二胎就有了,許久沒消息,現在也不知幾個娃了。
花吟支着額頭,不禁有些想入非非,笑容猥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