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瑾沒有精力思考,也沒有力氣拒絕,他只能下垂着眼一動不動的看着她。
花吟覺着吧,給南宮瑾看病這種事,就像在老虎嘴上拔毛,真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這老虎還得打個盹,而現在這種情況可不就是傳說中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或許花吟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做了幾年男人竟比男人還男人了,又兼她是醫者,更是顧忌甚少,所以她扒拉南宮瑾的衣裳那叫一個利索,等她將他扒的差不多,只剩裡層白色的長褲長褂時,南宮瑾再一次按住了她的手。
花吟恍然,觸到南宮瑾的眼,面上訕笑着住了手,忙用被子將他從上到下密密的蓋好,又將自己暖手的銅爐放到他的腳下面。
而後,她悄悄的,悄悄的,手伸到被窩裡搭上了南宮瑾的脈,纔剛診上,豈料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反手將她一抓一拽,花吟就一頭撞到他的胸口上去了。
南宮瑾悶哼一聲,若是平時他定然不覺得什麼,可是發病的時候,身上每處都疼到麻木,更別提這麼一撞了。
花吟撐起身子看着他,彼此看進對方的眼,誰都沒有說話。花吟腦子裡不知爲何突然浮現出南宮瑾小時候在極北苦寒之地所受的種種苦難,他那樣的小,那樣的可憐,恍惚間眼前這張臉也變成了那小小的人兒。
“你哭什麼?”
花吟的眼睛快速眨了幾下,又撒落了幾滴熱淚砸在南宮瑾的臉上,乍看上去倒像是他在哭。
“睡吧,”花吟哽咽道,用袖子擦了他的臉,而後掀開被子的一角將自己也包了進去。
真冰,冰的她根本意識不到男女有別。
她只想焐暖他,別無他想。
南宮瑾側過頭看她,他盯着她的眼,久久,輕喚了聲,“小狸?”
“嗯?”她在被子下的手滑到他的袖筒內,暖暖的掌心貼上他冰冷的胳膊。
“你很像……一隻紅毛小狐狸。”
“你養的寵物?”
南宮瑾微微扯了個笑,很淡,卻讓人心頭一顫,“夢裡,見過。”而後他緩緩合了眼。
牀頭燭火搖曳,須臾後,屋內徹底暗了。
當南宮瑾再次醒來時,五更剛過,隱隱中,他感到屋內有人,頓時警醒,尚未睜眼,就一把掐住了那人的肩膀。
花吟痛呼一聲,南宮瑾睜眼,怔怔的看了她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眉頭一鬆,手也跟着鬆了。
花吟卻嚇的面色慘白,此刻她正坐在被子上,身上只搭了件襖子,頭髮披在肩頭,微弱的燭火映照下……人比花嬌,南宮瑾覺得一個男孩子用這個詞形容,好怪。但他又理所應當的覺得這個詞用的恰如其分。
“瑾大人,你醒啦?”花吟說話的同時,悄悄將手中的紙筆藏到身後,又腳趾頭一勾,將脈枕從被子上勾到衣服底下藏好。
南宮瑾回神,感覺身子一派輕鬆,胳膊一撐,就坐起了身,先是捏了捏被子,又按了按牀墊,目露不解。
花吟忙上前將被子往上扯蓋到南宮瑾的胸口,嘴裡滿滿的關切,“別凍着。”
他這纔將目光放到花吟身上,花吟被看的不自在,隨着他的目光將自己上上下下也給看了遍,在掃到自己的下半身時,因心中有鬼,自己嚇了自己一把,而後不着痕跡的扯了被子的一角蓋住。
“小狸,”他緩緩的說,仿若自言自語一般。
“啊?”花吟先是一愣,反應了下,不確定的指着自己,“你是在叫我嗎?”
南宮瑾突然就笑了,不似平時的那種冷笑、陰笑、奸笑、似笑非笑,僅僅只是笑了而已,因爲想笑而笑,簡單,純粹,融進了眼底,恍的花吟移不開眼,“瑾大人,你笑起來看上去像個大善人。”
“善人?”南宮瑾收了笑,嘴角揚起一抹譏誚,“我原本是不信這世上有善人的,可是自從我遇到了你……但是我又不覺得你是善……”
花吟一愣。
“你是蠢,”南宮瑾一嘆,“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種蠢人呢?”言畢不待花吟反應,已然起身下了牀,逐件穿上衣服。眼角的餘光掃到花吟之前放在五斗櫥上的半成品牌位,袖子一卷拿在手裡,只見“咔”的一聲,牌位裂成兩半。
花吟驚的“哎”了一聲,南宮瑾偏過頭看她,“我的小狸旁人碰不得,即便我要殺他,我自會親手將他埋了。”
門開門合,衣袍翻飛,灌進一陣冷風,呆了許久的花吟猛的打了個激靈,腦子這纔開始轉起來,“這意思是……從今後我跟烈風的地位是一樣一樣得了?”
轉眼臨近新年,話說自從那晚後,南宮瑾待她的確比之前不知要好了多少倍,這讓花吟受寵若驚的同時又益發忐忑不安起來。
只不過看南宮瑾的樣子似乎真的只是將她當寵物養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給她送去一份,也不會陰晴不定的動不動的就對她甩刀子眼或者直接上手掐一把。花吟深感生命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保障之餘,又不得不時刻警醒自己,既然主子當自己是寵物了,那就要有做寵物的自覺。
首要一條就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討巧賣乖,裝傻充愣,還有重中之重就是嘴一定要嚴!
你有見過哪隻寵物到處說主子是非嗎?有嗎?有嗎?有嗎?
哦,鸚鵡好像可以哦……
唔?嗯嗯,總之,主子是個好的,一切好說,主子要是走上邪路,那就允許她做一隻有正義感的鸚鵡吧!
年二十九,因爲大雪滿天,年貨都購置的差不多了,街上往來行人甚少,商戶們也大都歇了業。
花吟揹着藥箱,穿着厚實的棉襖,腳踩木屐,外披蓑衣,頭戴斗笠,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大街上。
她剛從怡紅院過來,就在不久前小紅死了,她眼睜睜看着她死去,卻無能爲力。
小紅本是怡紅院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小丫頭,專伺端茶倒水,因爲被一個官宦子弟看上,給強了。這事發生在怡紅院那種地方,自然算不得事,只當被提前開苞了。可不成想小紅卻懷上了,那樣的地方懷的孩子,即使親孃知道孩子爹是誰,當爹的也不會認的。曹媽媽安慰她說等過幾日請了花大夫過來看如何處置。豈料小紅不知哪弄來了一包大紅花當天夜裡就給喝了。三更天她開始腹痛難忍,而後便開始出血,這血一直流一直流,一直到了天亮,衆人發現她的時候,她就跟死了一般,臉色白的像鬼,眼睛也直了。曹媽媽本還猶豫這樣的日子還去叨擾花大夫不妥,最後實在沒了主意只得厚着臉皮派人去請了。可當花吟急急趕過來,已是回天乏術了。
小紅攥着她的手,眼淚蓋了一臉,她說:“花大夫,我一直有句心裡話一直沒敢跟人說,如今我要死了,我也不怕旁人笑話我了。花大夫,如果有來世,我給您當小丫鬟好嗎?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只要能服侍你就夠了,我天天看着你,給你整理藥箱,給你鋪牀疊被,你要餓了我給你做飯,你要渴了,我給你遞水。三郎……”她忽然開始大哭,同時劇烈的喘息起來,“我知道我身子髒了,我已經不配說這樣的話了,可是,我多想,多想陪在你身旁啊,哪怕是你家屋後的一棵樹,你院子裡的一株草,我甚至希望你身上揹着的藥箱要是我變的就好了,這樣我就能天天跟着你,三郎……三郎……天怎麼變黑了,我好怕……”
小紅斷氣的時候,花吟一直抱着她哭了許久,姑娘們都勸她,說小紅走的很安詳,她是帶着笑走的。
花吟踩着積雪,淚水撒了一路,腦海裡一直浮現小紅死時的慘景,她的身下都是血跡,姑娘們安慰她說小紅是帶着微笑走的。可是花吟知道,小紅是有多麼的不甘,她自始至終都將自己的手攥的那般的緊,花吟知道她對這個世界還有留念,她不想死!
花吟用袖子狠狠揉了揉眼睛,突然,斗笠似被什麼東西砸了下,花吟胡亂想着心事,本不在意,可斗笠又被砸了下。
花吟擡頭,只見對面酒肆二樓窗口正趴着一個人,那人錦衣華服,頭上簪金冠。
花吟趕緊低了頭,今兒個她心情差極了,一點都不想理這些人。
那人卻突然扯着嗓門喊了起來,“花謙!果然是你!不要藏啦,我看到是你了。”
花吟提起步子就想快點離開,豈料越急越亂,竟撲倒在了雪堆裡。
二樓窗口圍觀的衆人鬨然大笑。
花吟瞪了過去,人頭攢動中,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讓人厭憎的臉。
鎮國公府二公子孫濤。
那個害死小紅的人!
花吟恨的牙齒咯咯響。
也不知她的目光太兇狠,還是她赤紅的眼睛帶着淚驚到了那些人,衆人的笑聲戛然而止。傅新誤以爲她是瞪自己,當即就笑不出來了,只愣在那,怔怔的看着她。
當此時,鳳君默已然下了樓,伺候的小廝也隨即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