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門關內,鄭西嶺連夜佈防,一宿未眠,亦如昨日那般,他立在城牆頭,展眼遠眺,今日的雪停了,視野更好,他的心情卻愈發凝重了。
如果金王像他設想的那般,那麼今日這一戰,勢必是生死存亡一戰。他昨日只想着守住城門,卻並未想到金王僅僅只是試探,如若他早能想到這一點,帶兵出城迎戰,即便那一仗打下來,或許損失慘重,但總比先露了怯好。
西邊周國與陳國交戰,鳳君默有意戰敗,誘敵深入,這一敗,本來也是個好計謀,一石二鳥,一來誘了陳國大軍入套,他們再來個釜底抽薪,直接攻入陳國都城。二來,讓金王誤以爲周國仗着天險,郾城駐兵不多,而薊門則是重兵把守,如此,金王定然不敢貿然攻城,如此大軍也便牽制住了。
可誰知,金王本就與陳王離心,這一盟約結的脆弱不堪,陳國都已經開打了,金國卻按兵不動,陳國見此,這一仗也打的很是保留。鳳君默這一計甚險,自然不敢妄動,如此又拖延了幾日,不過也是好事,周國的奇襲軍倒有了足夠的時間穿越密林,但穿過去了又怎樣?陳國都城仍舊是重兵把守,鳳君默一直無法誘陳國大軍入套,正焦心不已,金軍突然攻打薊門關了,再後來,金軍敗退,鳳君默細思量,也察覺其中有問題,但他如今也是劍懸頭上,不能再拖延下去了,索性藉着這股東風,將周軍在薊門關大敗金國二十萬大軍的消息刻意誇大渲染了一番傳揚出去,陳軍果然中計。其實陳軍早就按耐不住,意欲強攻,一直都是陳國翼王爺從中阻攔,金國一敗,翼王再是如何勸阻,也抵擋不住諸位大臣的脣槍舌戰。
辰時剛過,仿若是昨日重現,黑壓壓的黑甲軍再次出現在天際盡頭,鄭西嶺倒還想保留那麼點僥倖心理,理智卻告訴他,不能了。
戰鼓響,殺聲四起,毫無預兆的,黑甲軍潮水般的涌了上來。
那陣勢,仿若一瞬間就要將這座城池吞沒一般,這纔是真正的戰場啊!
慘叫聲,哀嚎聲,仿若野獸般的嘶吼。
刀入皮肉泊泊的流血聲,烈火,濃煙,還有屍體被烤焦的令人作嘔的怪味。
兩個時辰的強攻過去,這一仗還是打的難捨難分,耶律瑾手中握着摺扇,在鼻尖輕扇了幾下,他千算萬算卻沒料到鄭西嶺倒是根難啃的硬骨頭。
耶律瑾心中不悅,他是要用這八萬人馬拿下南通十六郡的,可這大軍纔將將開戰,若要大半都折在了薊門關,那後面的城池該如何打下去?
此時的耶律瑾又怎會記得前世情形,那一世鄭西嶺可是在無正規軍的情況下,僅靠主動請纓的普通百姓守了都城三天三夜,直到戰至最後一人,那一次耶律瑾的大軍也是太過輕敵,傷亡慘重,甚至他的倆名親信愛將原耳悉,拉扎木也是死在那次大戰,乃至後來耶律瑾激憤之下,親手割了鄭西嶺的人頭懸於城門樓下暴曬雨淋,又下令早就殺紅了眼的將士屠殺全城百姓,一個活口不留。
花吟和流風趕到的時候,金周兩國的將士正打的難解難分,都說戰場無正義,鄭西嶺那樣敦厚的性子,到了戰場之上,那滾水澆人,烈火灼人的殘忍招數也都盡皆用上了。
流風帶着花吟破空而來,她一身白衣晃得人眼暈,鄭西嶺起先還當敵方偷襲,握了硬弓搭了箭,箭快離弦之時,陡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一個晃神間,二人已經踩着城門下衆將士的肩膀向敵方主帥而去。
鄭西嶺猛的朝城牆衝過去,幾乎探過去半個身子,又因一支利箭直逼他面門而來,不得不矮身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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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瑾多麼希望是自己看花了眼,但當她俏生生的立在他跟前,還赤着一雙腳僅穿着草鞋,他的眼睛不自覺的眯了眯,捏住扇柄的手掌也不斷的收緊收緊,勉強鎮定下來,正要呵斥左右護衛將她拉走,她突然直直的跪在了他面前,風起,颳起她的白衣以及額頭系的白帶,他這纔看清,她竟是穿了一身孝衣,耶律瑾只覺得胸口一股熱血涌動,氣的差點絕倒,生生忍下噴涌而出的戾氣,面上故作雲淡風輕的樣子,道:“你這家裡是死了誰了,竟還戴起了孝?”到底,還是沒忍住,一句話說的咬牙切齒。
“陛下要殺誰,我便爲誰戴孝。”
耶律瑾只覺得眼瞼下的皮膚狠狠抽了下,他直起身靠在椅背上,眸底閃着寒光,“起來,想想你尚在上京城的父母兄弟。”
花吟這一路走來,那些好的不好的,該考慮到的也都思量了個遍,因此耶律瑾這一句話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並不足以撼動她的決心,她白着一張臉,態度堅決,“陛下,你若想又造殺孽還是先殺了我吧。”
耶律瑾的臉色在一瞬間變的難看異常,周圍的將士紛紛側目,尤其是王泰鴻幾乎都要按耐不住出手將花吟拖走了。
婦人之仁!婦人之仁!
所以說戰場之上不能有女人!女人不僅晦氣!更能動搖軍心!
“陛下,您答應過我的,您若爲帝,定然勤政愛民,您要做一位仁慈的好君王,您不會濫殺無辜,不會爲了一己之私,致天下生靈塗炭……”
王泰鴻忍耐不住,截住她的話頭道:“這不是一己之私,這是爲了大金的萬年基業,況,開疆擴土本就是歷代君王應盡的職責。”
“你閉嘴!”花吟瞪着眼看向王泰鴻,“這裡最沒資格說這樣話的人就是你了,你若真是爲了金國百姓着想,又豈會不顧百姓疾苦一直慫恿陛下與周國開戰!戰爭不過讓百姓流離失所,骨肉分離,他們在戰火中能得到什麼?財富?地位?還是健康的身體?最終的受益者不過都是上位者罷了,爲了極少數人的利益卻要致萬千百姓於水火,這就是你所說的天下一統的好處?”
王泰鴻急辯,“古往今來,天下一統,大勢所趨,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也該到了四海歸一的時候了。”
“好一句合久必分!既然早知道遲早是一分,現在又何必枉造殺孽?一將功成萬骨枯,你口口聲聲的天下一統大勢所趨,分明就是像你這樣的戰爭狂人捏造而來的藉口罷了,什麼千秋功業,不過都是用無數血肉累積起來的血債冤孽!”
王泰鴻氣結,一揮袖子,“立場不同,行事原則不同,我和你爭論這些做什麼!你一介婦孺,好好的回你的閨房繡花納鞋底便罷,戰場上的事,自有男人們說了算,哪容得了你置喙。”
“王大人!我自始至終都在同我男人講話,是你橫插一腳,多嘴多舌!”
王泰鴻氣的面上青白交錯,他以前只道花吟這人善於甜言蜜語蠱惑君王,竟不知還有這般伶牙俐齒的口舌,他突然有些同情王上了,這整天對上這麼一個得理不饒人的女人,難怪這日子一天到晚過的雞犬不寧。
耶律瑾因爲那句“我男人”多少有些受用,情緒有些微妙,心頭先柔了幾分,雖然之前那事心結尚未過去,但此刻並不願與她鬧僵,因此開口道:“你先回去,什麼事回頭孤再同你說。”聲音不似平時那般冷硬,甚至還透着不易察覺的暖意。
他一開口,就有侍從上前來拉她,但花吟有流風護着,又豈容任何人近身分毫。
花吟不語,跪在雪地裡,眼神卻堅定無比。
耶律瑾坐於戰車之上,在侍從與流風的刀光劍影中對視良久,終於,耶律瑾嚯的一聲從戰車上起身,破開正在打鬥的數人,一把握住花吟的左上臂,將她自雪地中拽了起來,流風反手就要用劍背砍向耶律瑾,被他用扇柄格住,花吟急喊一聲,“流風住手!”耶律瑾也不多言,一隻手橫過她的腰身,騰空而起,就將她帶到了大軍後方的空地上。
王泰鴻遠遠瞧去,表情古怪,攏着袖子,又急又躁,倒是另一個大鬍子將軍道出了他的心聲,“這女人啦真是慣不得!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轉而又問,“軍師,這仗打還是不打了?”
王泰鴻站在戰車左側,伸長了脖子瞧了眼後頭,又看向正衝鋒陷陣的黑甲軍,眉頭擰的都快打結了。
卻說耶律瑾將花吟帶到後方的空地上後,並未放開她,而是一手箍緊她的腰身,低着頭,冷聲呵斥道:“兩軍對壘,萬千將士,你竟然敢要挾我!你仗着什麼?”
“是,我如此的不識好歹,爲所欲爲,不過就是仗着你寵愛我罷了。”花吟的眼圈紅了。
耶律瑾定定的看着她,“既知如此,你還要一意孤行,是想耗盡我對你的最後一絲耐心嗎?”
“如果這樣能阻止陛下造下滔天罪孽的話……”
“夠了,”他放開她,她隨即跌坐在地上,他卻一把捏住她的脖子,流風一眼瞄見,正要上前,花吟一擡手,阻止了他靠近。流風目露困惑,更不解了。
耶律瑾右手微微用力,眼底隱隱泛紅,“若是我能狠心掐斷你的脖子,我是不是就能解脫了?”
花吟閉了眼,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耶律瑾氣極,揮開她,負手背對着她,聲音疏遠又冷寂,“想想你遠在上京城的父母兄弟,孤隨時會……”
“你不會!”她打斷他。
“……”
“我知道的,你素來恩怨分明,你不會,即使你不再愛我了也不會,因爲我們之間除了愛情、親情、友情,還有恩情……”
耶律瑾的眸子因爲她的一字一句漸漸變冷,“終於……你還是要挾恩圖報了,是嗎?”
他慢慢的閉了下眼,一動也不動的盯着她,似乎不給他肯定的答覆,他就絕不會移開視線般。
花吟擡頭,“就當……是吧。”
耶律瑾冷笑一聲,再沒有一絲猶豫,毅然決然的……離開。
花吟慌了,高聲叫住他,“等等。”
耶律瑾沒有回頭,眸底情緒涌動,站住了步子。
“你那把精鐵軟扇是我的。”
“……”
“你送我的。”
耶律瑾深吸了口氣,手指翻動,軟扇穩穩的落在了她面前,陷入雪地裡,隨即他大步離去,也就不過五步距離,仿若心有所感,他嗖的回頭,卻見那精鐵軟扇被她拆了一半,銳利的劍端刺破胸前白衣,泊泊鮮血迅速暈染開來。
流風也被這變故驚呆了,表情怔怔的,呆在原地。
“你竟然……以死相逼!”耶律瑾一步一個踉蹌走到她面前,那一刻他對她失望透頂,甚至還生出了強烈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