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爲他都這麼大動作了,她應該是看到他了,可實際上她已然到了忘我的境地,愣是沒發覺,就這樣又過了好一會,耶律瑾就跟賭氣似的,也不提醒她,直到她一小章寫完,擱了筆,伸了個懶腰,陡然看到耶律瑾正捧着側臉,陰晴不定的看着她。花吟嚇的差點仰倒過去,耶律瑾伸手一拉,拽住了她。
花吟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耶律瑾陰沉着臉,不說話。
花吟還道是朝堂之上又誰誰誰惹的他不高興了,想了想,古訓有云後宮不得干政,且金國才經過慧嫺王后牝雞司晨,禍亂朝綱之事,金國上下對此敏#感的很,自不敢多問多言,遂命宮女沏了一杯茶給他,只盼他自己能想通。況,她因爲適才王泰鴻的話心裡還有些些的疙瘩,實在沒心情做他的解語花,遂收斂心神,伏案繼續寫書。
耶律瑾微眯了眼,盯着她看了好一會,見她神色不變,一門心思全撲在醫書上,突然就怒了,怒氣來的又快又猛,及至回神,他已然一把揮開她堆放在案上的古籍,砸了一地都是,因着古籍有的是羊皮卷,有的是竹籤編纂而成,砸在地上發出一疊聲的大響。花吟一懵,耶律瑾也是愣了愣,卻見她一不責問自己,二不哭鬧露出驚懼惶恐之色,只輕嘆了口氣,也不多問一句,矮下身就去撿古籍,耶律瑾氣的不行,指着地上的一攤說:“到底在你心中,我和這些死物誰更重要?”
花吟起先是被他一唬,忘記了反應,這下子回過神來,瞧着自己整理了好多天的書被一硯臺的墨潑的字跡難辨,一股幽怨之氣登時直衝腦門,怒道:“這還用問嗎?這些在你眼中的死物在我眼裡可都是我的心肝寶貝!”
“你什麼意思?”他上前一步,卻未在意,剛好一腳踩在她辛辛苦苦寫了許久的醫書上。
花吟只道他是故意的,上前就推了他一下,“你走!你走!我不想和你吵架。”她是真不想和他吵架,但是她現在真的想吵架。
耶律瑾攥住她的手,說:“我允你回家探視父母,你卻拋頭露面在醫館給人看診,你真將我的話都當耳旁風了?你我二人不久就要大婚,你貴爲一國之母,身份何其貴重。爲了你的後位,我力排衆議,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都叫我說光了,該得罪不該得罪的人也被我得罪光了,你還扯我後腿,叫那些言官揪住你的錯處。你就算再是喜歡給人治病,再等等不行,非得在這當口?”他也不想和她吵,說完這些後,摔開她的手,拂袖而去。
可到底他力氣太大,花吟重心不穩,摔倒在地,膝蓋撞到大理石地面,痛。
耶律瑾剛走不久,大海就一溜煙躥了進來,疾步上前,半跪在地上收拾,口內道:“花大夫,陛下這是怎麼啦?”
花吟跪坐在地上,賭氣道:“能怎麼啦,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唄。”
大海悄聲命宮人們將那一摞書收拾整齊後,又打了水沾溼了帕子讓花吟擦了擦,花吟坐在桌子旁,思前想後,難不成昨夜他身邊有了新人伺候,就視自己如草芥了?
但她太過了解他的爲人,細想想又覺他不是這種人。只是有一點,若他真有了旁的女人,自己再待在這乾坤殿就是不識趣了。
花吟想明白這一點,不給自己糾結猶豫的時間,自櫥櫃內找出一大塊藍布巾將那些醫書古籍一樣樣的擺好,待感覺差不多了,繫好,背起就走,大海張開雙臂就要攔,花吟問他,“你到底哪邊的?”大海反應倒是快,“奴才是伺候花大夫的,當然是花大夫您這邊的。”花吟沒讓他多說廢話,“那好,你將我的東西都叫人收拾了好,咱們還回甘泉宮去。那裡清靜,總比這帝王寢宮住着叫人心裡踏實。”大海不敢耽擱,急命宮人收拾,又偷偷遣了個太監去前頭跟陛下彙報這邊的情況。
可耶律瑾和花吟鬧完不痛快後就去找了王泰鴻商議陳女的事,這太監不大機靈,在梅林苑外久候了許久不見耶律瑾出來,又沒得機會進去,就急匆匆的回了去,連帶着胡亂猜測,說陛下在梅林苑見陳女,多長時間過去了,只怕是陳女多嬌,陛下一時看花了眼,恐暫時顧不上這邊了。
大海想捂他的嘴都沒來得及,都叫在屏風後收拾東西的花吟給聽了去。
太監嚇的臉都綠了,花吟面上卻無甚表情,只催着大海速來磨墨,她需要做的事太多太多,多的她根本分不出心神去考慮其他,新歡舊愛什麼的,隨遇而安吧,她這般勸着自己,勉力自己重斂心神,這般努力着,竟不知不覺間真的如入定老僧般,重新將自己沉入醫學的海洋中,心無旁騖。
卻說耶律瑾忙了一整個白天,封賞了伐陳將士,又與王泰鴻商議妥當陳女如何安置,抽空又派人封了花吟在拓跋府開的“善堂”,之後又去了趟內務府,查看鳳袍趕製進度,婚禮籌備情況。
出了內務府,偶遇了烏露大長公主的女兒多珠郡主。多珠郡主媚而多嬌,熱情大膽,奈何耶律瑾因着她母親的那些小算盤並不待見她,多珠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而去。這麼一耽擱,天就黑了,耶律瑾回到乾坤殿的時候,見宮內光線昏暗,他猜想花吟大抵是生悶氣早些睡下了,哄人方面他不大擅長,遂故意弄出了些聲響,想讓她先出聲,自己再順階而下。
其實這大半天過去,天大的怒氣也早就消了,現在細想來,他之前衝她發那麼大的火,哪裡是因爲她拋頭露面叫大臣們找了機會揪她的錯處,朝堂之上讓他爲難了?他是在意那些流言蜚語的人?他惱的是,似乎在她的心中,她的醫術醫書遠比他來的重要。他忍受不了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佔據她的心,人的心統共就那麼點大,怎麼能容得下那麼多東西,所以她的心只要裝着他就夠夠的了。
他正兀自清喉嚨發出動靜,宮人雖不夠機靈,但總算有人反應了過來,跪倒在地,“陛下,貴人已經搬走了?”
“搬走了?”耶律瑾一愣,“她搬哪去了?誰準的?”
宮人們戰戰兢兢,“貴人說搬回甘泉宮去了,那兒清靜。因着陛下有旨在先,說是這王宮之內,只要是貴人想去的都不許奴才們攔着,所以奴才們……”
耶律瑾不待他說完,已然大步出了宮外,奴才們急急跟上,或前面執燈引路,或後頭跟隨伺候。奈何他步子太快,奴才們跟的一路踉蹌,你追我趕,後腳踩着前腳跟,出盡洋相。
都快到了甘泉宮,耶律瑾突然改了主意,命一個老成些的太監先去打探花吟在做些什麼。他自顧去了不遠處的六角涼亭等消息,又命人去御膳房備膳,心內還在思量着見了面該說些什麼,太監已急匆匆奔回來了,耶律瑾忙問,“她睡了沒?”
“貴人沒睡,甘泉宮內宮燈亮如白晝。”
“亮如白晝?”難道是在等我?耶律瑾面色稍霽,又說:“你沒說是孤叫你過去的吧?”
“奴才說是太后叫奴才去瞧瞧貴人的。”
耶律瑾給了他個表揚的眼神,又問,“那她在忙什麼?”
“寫醫書啊,奴才特意問了,貴人忙的連搭理奴才的功夫都沒有,還是海公公告訴奴才的,說是貴人一回來就忙着寫醫書,剛用過晚膳,才歇了一口氣,又繼續寫上了。”
耶律瑾面上關切的神色頓消,起身就要回宮,恰宮人上前詢問,“陛下,晚膳備好了,是在這裡用膳還是送去甘泉宮?”
耶律瑾前路被擋,氣的一腳踹開他,呵斥道:“不吃了!不吃了!還吃什麼吃!”
他又是一路胡走亂逛,不知不覺間走到一處院牆外,聽得裡頭琴音嫋嫋,其幽怨苦悶之聲倒與自己此時心境相和,遂站住了步子,問,“誰住在裡頭?”
太監回話,“稟陛下,這裡是沁雪宮,曾是先貴妃居所,如今住着的貴人是先時陛下帶回宮裡來的啊,只因陛下曾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因此奴才們也不曉得裡頭住着誰。”
耶律瑾想了想,才恍然回想起,他將素錦帶回來了後,只想着護她下半生衣食無憂,卻不知不覺間將她完全忘到了腦後,想起曾經種種,又兼心中煩惱,少不得有些許感觸,遂命宮人敲開宮門,提步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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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花吟熬夜寫了半宿的書,心中暗歎,沒了耶律瑾打擾,工作效率就是快,起了來後,心中甚是得意,又暗自盤算,既然耶律瑾只說不準自己去宮外行醫,並沒說不許自己出入太醫院,如若自己每日去太醫院繼續寫書的工作,有了同行的幫忙,或許效率會更快,正思量着,大海就將昨兒夜陛下歇在沁雪宮的事告訴了她。
宮內藏不住秘密,尤其是帝王的行蹤。
花吟愣了會神,白了他一眼,“不告訴我這些,你會死嗎?”面上無甚受到影響的樣子。
倒是早飯的時候,花吟嫌棄的將米粥往桌上一擱,說:“不是說好了,今早吃蜜棗粥的麼?怎麼一點都不甜?”
大海疑惑,自己另用碗勺盛了一口嚐了,道:“甜的奴才的牙都快掉了,花大夫你不會昨兒熬夜傷了味覺吃不出味道了吧?”
花吟面上訕訕,勺子在碗底一挖,挖出幾顆飽#滿的碩大蜜棗,她咬了一口,說:“嗯,確實很甜。”可到了嘴裡,甜過後,竟泛起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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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早膳,按慣例,花吟得去壽康宮給太后請安。
花吟心知,耶律瑾昨兒宿在沁雪宮的事她都知道了,太后她老人家不可能不知道。太后素來不喜素錦,這下子,恐怕有得一通抱怨,指不定會怪上自己抓不住陛下的心。
花吟思來想去,之前不曾因着和耶律瑾鬧矛盾煩惱上,此時卻因爲如何應付太后難爲上了。
可是任她再是苦惱,該去請安的時候,還是拖不得。
果不其然,她一去,請安問候的話還未說上,太后就急急喊她到邊上坐,張嘴就是,“昨兒你和陛下出了什麼事?怎麼好端端的你搬去了甘泉宮,他卻歇在那狐狸精的住處……”
“太后……”蘭珠嬤嬤適時提醒,一面又揮退了伺候的宮人。
太后心內不痛快的很,說:“長的再是傾國傾城又如何,到底是不乾淨的女人,這樣的女人若是覺着欠了她的恩情,仔細養着就是了,總不能還###寵###幸於她,萬一叫她懷了龍種,你說這孫兒我是認呢還是不認呢?”
花吟捶着她老人家的肩,慢慢的勸道:“太后您養大的兒子,您還不瞭解嗎?他的事又豈是我們能干涉得了的,所以,只要你不說我不說乾孃不說,陛下的心腹自是不會多嘴一句,素錦的身份就沒人知曉,到時候給她重新換個身份,若是陛下真是歡喜,也就……”後面的話她說不下去了。她自小到大的教養裡就沒有一個女人獨佔一個男人的說法,但要她真的大度到爲自己的男人鋪路搭橋,也委實難爲了她。可耶律瑾的性子,她比誰都清楚,那可是個一旦認準了某件事,就絕對會一意孤行,一條道走到黑的主。能當得了他的家,做的了他的主的只有他自己,旁的人說的再多也是枉然,所以,她也只是勸勸太后而已。
太后卻怒其不爭的輕打了她一下,“你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她說了這句話,似想起什麼,面上涌出一絲傷感,說:“你就和當年的我一樣啊,以爲自己賢惠大度,默默的好,男人就能瞧見自己的好。可笑不可笑,男人啦,能看見的永遠是他眼睛裡看見的,他是帝王啊,朝廷內外就夠他忙活的了,你以爲他還有精力從背面側面來感受你的好?我若不是當初心太善,處處都爲他人行方便,又豈會着了慧嫺那妖婦的道。不過你也不用太過擔憂,有什麼事,還有娘替你撐着呢,只是我再是維護你,在男女之事上,我卻無能爲力啊,一切還得看你啊。你是醫者,該當明白如何調理身子,旁的事上。暫且不管不顧都無所謂,就是這肚子,你可得加把勁啊。”
花吟怔了怔,聞言心頭集聚的醋意,反散了一半不止。她身上餘毒未消,每每歡愛之後,都會服用避子丸。這一二年之內,子嗣上是不能了。但太后盼孫心切,她心中着實有愧,有心說出緣由,又想以耶律瑾那性子,他一定會各地搜捕幽冥子,逼的急了,倆邊都不是善茬,最終左右爲難受夾板之苦的還是她。況,耶律瑾那人,他曾不止一次的說過,他不願再受制於人。花吟明白,若自己將服毒取血做藥的事告知他,他或許初時會感動的無以復加,但隨之而來的,他對她的感情會不會變了味了呢?即使將來不再愛了,卻還是勉強自己因爲恩情對她好。因爲恩情而受制於她,他會覺得不痛快,她亦會覺得沒意思。
亦如現在這般,她和耶律瑾之間明明有了不愉快,卻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勉強和好,卻不過是貌合神離,想想都覺得沒意思。
況,她當初會對自己下狠手急於治好他的病,也不全是爲了他,而是爲着天下百姓。她希望他身上沒有了病痛的折磨,心性也能恢復的和正常人一樣。
雖然最終的結果是一樣的,但當初的目的不一樣,如今,要她挾恩求報,她是做不來的。
花吟思來想去,終在心裡嘆了口氣,人心不是死物,若是它要變,又豈是人力所能左右?
只要他不再兇殘成性,肆意屠殺,不會禍害天下百姓,於金國來說還算得上是一位明君,她這一世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啊,又有什麼不滿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