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江秦在北京度過生日。
北方天氣乾冷,起風,深夜裡燈影綽綽,酒館流連着三兩稀落的人,他醉得不輕,與葉青開懷碰杯,這一幕恍如十五年之前。清水一樣的歲月,真的是無憂,彼時葉青帶鍾楠回家,江秦纔是十歲的年紀,他站在客廳的吊燈下挺拔而明亮,看見葉青穿着半身紅豔的裙子,露出一截光滑白淨的小腿,空氣中一抹微醺的菸酒氣味,她懶懶地說:“過來抱我,小秦。”
他不及她高,伸手去夠她的肩膀,她脖頸上的皮膚熾熱,頭髮是玫瑰的香水氣味,他感到一陣暖意。那時候她已經喝得很醉,只能被鍾楠扶着搖晃地走路,整個人的力量都架在他的身上。江秦是極少見到葉青這樣的,她十六歲就已經出落得極其得體,又有些鋒芒畢露,強勢之至,常常是男人跟在她的身後,被她呼來喚去,多年如此,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她帶鍾楠回家的那年。江秦見到這個留着胡茬的男人,一身削瘦的氣息,抽菸的手勢幹練又隨意,葉青牽着他,一身的利落丟得乾乾淨淨。那時江秦便知道,原本愛情就是如此折煞衆人,無一倖免。
如今十五年過去,往昔的情懷也早就淡了,他沒有預料到他們如今的失而復得,就像他們自己也未曾想過這般,人生走過一半,竟可以重頭開始,江秦羨慕至極。
夜已深去,酒館空得只剩了他們三人。鍾楠便關了門,拿一瓶香檳坐到他們對面,搖起酒瓶子便要對着江秦打開,這戲碼已經俗套,卻讓他百般傷神。葉青搶過了酒瓶,抱在懷裡,她已是醉象,靠在江秦的肩膀上,將熱氣呼進他薄涼的衣襟,暖意襲遍全身。她仍是如多年之前懶懶道:江秦,抱我。
他又抱住她,身形已然可以將她懷抱,如此他又聞到她頭髮的馨香,多年未變,他看她醉得一派糊塗,咧着嘴淡淡笑,覺得快樂這般珍重,只希望所有他知聞的苦難,都能夠永遠地與她隔絕,他也是醉了,對獨飲的鐘楠傻傻笑:“鍾楠,我已經如此,你可要好好對我姐,不要讓她像我一樣。”
“我叫你一聲姐夫,你可要千萬答應我。”
他心裡是開心的,彷彿破鏡重圓。五年來他幾乎忘記了自己的生日,監獄裡日子循規蹈矩,一成不變,生亦何歡,死亦何懼,他很多次想過輕生。因知道即使出來,他也已經無處可去,那股絕望是黑暗日子裡最可怕的夢魘,一直侵蝕着他的求生欲,只是偶爾,他想起曾經有過的溫暖日子,才突然覺得不捨,依稀想起這世間還是有些許快樂,只因他而存在着。
如今他覺得自己着實過於幸運了,他能夠回到葉青的身邊來,一夜之間便幾乎從遊子變爲歸人,大抵家不過是這般感覺,僅僅是這樣一杯酒,一盞茶的親熱,他有些困了,覺得有希望,想要此番攬夢而眠。
葉青亦是摸摸他的臉:“江秦,既是慶祝,我們不如去旅行,僅我們三人,挑一處不遠的目的地,我們可以自駕而行。”
鍾楠默默應允,目光從未離開過她的身上。
江秦說:“好,你說去便去。”
那是個略帶傷心的暖夜,江秦知道自己多年都沒能這樣開心,他實在是開心,生活已經對他仁至義盡,過去的人事大多失而復得,唯獨他對感情這樣偏執,從始至終無法擱淺。而以後的日子,自然該是沒有她的蹤跡,他明明已決定一切,走得這樣決絕而堅定,卻是酒到愁腸處,又思念起她的面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