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貢斯的話所引起的震動決不只是祟明島上的一個小漁村。當何貴跟薩載將這話轉告給福康安等人的時候,一衆兩江官員幾乎都說不出話來。他們從來都沒有發現,原來,自己一向引以爲傲的泱泱天朝竟然還有這麼巨大的兩個弱點。
漕運、京畿……無論哪一條,都不是他們可以接受的,也不是北京城的那位權貴,還有乾隆皇帝能夠接受的。漕運斷了,則京畿必亂,天下必然震動;渤海一帶受到攻擊,就算英國人打不到京城,甚至連天津城也打不下,可被一羣蠻夷打到自己的首都附近,這天朝的面子就算是完完全全的丟到臭水溝裡去了。以乾隆愛面子,一心想做“完美”皇帝的心態,這種事情一旦發生,可以想象,將會有多少顆人頭隨之落地。
可是,他們現在又能做什麼?
基礎在那裡擺着,倉促之間,除非他們有偷天換日之力,要不然,就只有硬生生的承受這個威脅。
“聽說薩載病了?”
英國人擺明了把目標放在長江航道跟渤海灣,閩浙一帶又有李侍堯生前所做好的防範措施。何貴自認也不可能做得更好,又有福康安出言留客,所以,他倒是真的沒去閩浙。但即便留了下來,他每天能做的也只是跟福康安一起發愁!而區區幾天的功夫,他倒是沒什麼,福康安卻變得有些陰沉,給人的感覺好像平白老了好幾歲,甚至於,有一回他還在這位福大帥的兩鬢之間看到了一絲白髮……
“是啊。說是這幾天都沒睡好覺,一下子就病倒了。郎中說是心氣鬱結。”依舊是總督府的那個偏廳,何貴無所事事的看着地圖,聽到福康安問話。隨口答道。
“他病就病吧,反正也管不了什麼事兒。……”福康安嘆了口氣。他當然知道薩載爲什麼生病。江蘇水師根本就不堪英國人一擊,如果對方非要來打漕運的主意,他們肯定保不住長江航道。雖然這種情形也是朝廷歷來不重視水師,不重視海防的政策所造成的,可事情真要發生的時候,朝廷也肯定要論罪。薩載這個先前地兩江總督,現任的江蘇巡撫十成十會成爲那隻替罪的羔羊,一顆大好的頭顱十有八九都會被劊子手給一刀剁下來。說不定連家眷也要跟着一起倒黴……臨到老了來這麼一出,簡直就是無妄之災,任是放到誰的頭也恐怕會跟薩載一樣病得一塌糊塗。
“朝廷的旨意還沒有下來?如果現在出兵攻打呂宋。說不定還有希望搶在洋人之前佔得有利形勢。”何貴又道。
“誰知道現在朝裡是什麼情形?說不定你那位和中堂正想着怎麼才能把我拖在這裡,等那羣洋人打過來,然後問罪開斬呢!”福康安冷哼了一聲。
“呵呵,他有那麼大的膽子麼?”何貴搖頭失笑。搜書網又看着福康安一陣打量:“壓力大了?……乾隆四十一年第一次見你,雖然你那時候挺傲,可也算是意氣風發,五十年那次你孤軍深入緬甸,四面皆敵,聽說也是照樣談笑風聲。怎麼現在稍遇到點兒挫折就成這模樣了?我可是聽說,在西藏的時候,你被廓爾喀人在聶拉木山口打了個伏擊,險些喪命,可轉眼就跟沒事人兒一樣的。”
“這不一樣!”何貴地話顯得有些隨便。也有些太直,可福康安並沒有生氣。這一點連他自己也有些不明白。要知道,他平時自傲的緊,雖然在軍中的時候對屬下都很放縱,但那只是籠絡軍心地一種手段罷了。平時。地位稍低的人但有敢對他不敬的,他必定不會輕饒。尤其是他一向就瞧不起何貴的出身,也瞧不上這小子地作派,雖然見過兩三面,可每一次都沒有什麼好臉色。何況剛剛何貴說話的時候根本就是以一種平等的。好像是對朋友說話一樣的語氣……這小子有什麼資格這麼跟他說話?閩浙總督又如何?可是。他還真就是不生氣。……或許是沒力氣生這種閒氣了吧。他自嘲似地想道。
“怎麼不一樣?只不過一個敵人打得着,一個敵人暫時夠不到罷了。沒錯。英國人確實挺麻煩,可是,他們再能,難道還能跑出天外去?他們可都是從印度那邊來的,你福大帥當初領兵打到廓爾喀,再往南一點兒,不就是他們的地盤兒了?”何貴又微笑着說道。
“哦?……”福康安眼前一亮,可旋即又黯淡了下去。沒錯,廓爾喀往南確實就是那天竺古國,可是,那條路是經過西藏。當初他打廓爾喀那等小國,都兵臨對方首都了,卻因爲補給不便,不得不遺憾退兵,何況現在要面對的還是船堅炮利的英國人。再者,就算能打到那什麼印度去,也是以後的事情了。對如今的形勢根本就沒有任何地好處。
“唉,人太聰明瞭就是不好勸吶!”看着福康安的表現,何貴在一旁苦笑着連連搖頭。
“我用得着你來勸?”福康安瞟了一眼何貴,“我就奇怪了。你這人怎麼就不會着急似的?”
“着急有什麼用?人生百年,快活是一天,不快活也是一天。既然如此,我幹嘛整天把自己弄得愁眉苦臉的?”何貴反問道。
“那如果你明天就要被砍頭呢?這樣你還能快活嗎?”福康安冷笑着問道。
“不能。不過我一定會把那想砍我頭的傢伙地一百八十代祖宗都罵個底兒朝天!”何貴答道。
“……”福康安無語。
時間又過去了兩天。
何貴先前跟喬治.貢斯約定的“休會時間”馬上就要過了,可是,北京方面依舊沒有任何的消息。這一下,連何貴也有些吃不住勁兒了。這幾天的時間,足夠八百里加急快馬從江蘇到北京跑一個來回了。北京的那些人難道不知道事關重大?怎麼還這麼拖延?
而蘇州城內,那位薩巡撫地“病”還沒好,聽說還有轉重地趨勢,所以這一回是無法再陪同何貴前去談判了。而其他的官員也沒有人願意陪何貴再走這一趟。那位先前被何貴訓斥過地安徽提督彭初林甚至乾脆以回省調兵襄助江蘇海防爲由,向福康安稟告一聲。就跑回安慶去了。
“大帥,要不我陪何大人走一趟?”
鎮江總兵李恆是福康安地老爹傅恆使過的老兵,對老傅家倒是忠心耿耿,眼看着福康安好幾天吃睡不香,也陪着在一邊長吁短嘆。而見福康安對何貴還不錯,這傢伙也就改變了先前的態度。
“你還要帶兵,脫不開身。還是我自己一個人去吧。反正這事兒多一個也不多,少一個也不少。”何貴看了這老兵油子一眼,微笑着搖頭說道。
“哼。兩江三省方圓千里土地,居然找不出幾個可用之人。要不是我當初把你留在蘇州……”福康安沒把話說下去,只是他的神色愈發陰沉。同時又顯得十分無奈。
“這幫子傢伙本來就是這樣兒。有好處的時候一個個勇似關張,沒好處的時候就跟那劉玄德的腿一樣快!都他孃的不是東西。”李恆冷哼道。
“有好處勇似關張,沒好處快似劉備……桃園三英還有這種用法?呵呵,有意思。哪兒的出處?”何貴忍不住笑問道。
“隨便從那些丘八那裡聽地,沒啥出處。”李恆答道。
“哦?那這麼看來,李鎮臺你的手下還是有些才子的嘛。倒也不愧江南自古多才子地美譽。”何貴笑道。
“狗屁才子。那些沒出息的東西,吃喝拉撒找女人的時候行,臨到上陣的時候才發現一個個都他娘地銀樣蠟槍頭兒,沒箇中用的。”李恆說道。
“哈哈哈……”何貴聞言大笑。
沒有附和。
“哈……”
又笑了兩聲,還是沒人附和。
何貴這才發現旁邊福康安跟李恆兩人一個沉默,一個撇嘴,都沒有動靜,只得訕訕收住了聲音。暗暗腹誹兩人沒幽默感。可是,他這一住嘴,場面就更靜了。福康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李恆只是默立在一邊,偌大一個偏廳突然間就少了一份兒人氣似的。讓人感覺十分不得勁
“你們怎麼了?”
或許是福康安是因爲一輩子沒這麼窩囊過,所以心事變得有些重了吧。何貴跟着另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有些忍不住了。反正他是臨時被調到閩浙總督位子上的,奉福康安之令暫留蘇州,但兩江的事情畢竟與他的職守不相干。英國人目前好像也沒有到閩浙一帶惹事的意向。所以心裡的壓力最小。正想再找些話題打破現在的局面,卻突然聽到偏廳門口處有人說話。
“什麼人膽敢……”
福康安幾乎是跟何貴一起擡頭的。這間總督府地偏廳是他的戰時指揮所。未經允許不準入內,否則將處以軍法。加之他現在心情又差,所以,聽到有人擅自闖進來,張口便要呵斥,可看到那個進來的人的面容之後,他卻呆住了。
“您是……福中堂?”何貴有些迷惑地看着那人走進偏廳,看着對方的紅寶石頂子,再努力回憶了一下,總算還有些印象。可這人怎麼會來?再轉過頭去看看福康安,他更加鬧不懂了。
“你就是何貴何大人吧?咱們雖然不熟,可以前也算是見過……聽外面地人說,這些天多虧了你幫襯着瑤林,福隆安在此先行謝過了。”那人走到何貴面前,抱拳說道。
“不敢不敢。聽說中堂您身體不好,怎麼突然來這兒了?”何貴連忙還禮,接着又開口問道。他自然有理由詢問。因爲眼前這人,赫然正是軍機大臣,兼領兵部尚書的福隆安,福康安的親二哥!
“二哥,你怎麼……”
“小的李恆,見過二爺!”
“知道你們心裡都不明白。唉……”福隆安對福康安點了點頭,又攙起跪在地上的李恆,然後深嘆了一口氣:“前些天,英夷兵艦現身塘沽海域,並擊沉數艘民船。天津知府陳篪英與天津總兵及時封鎖了消息,之後快馬稟報京師。結果,此事震動朝野。接着,英夷使節馬爾戛尼派人上書皇上,要求與朝廷進行談判。……我這次來,就是爲了這個!”
“英夷還去了塘沽?”福康安地眼睛突然睜得巨大,“那他們爲什麼前些天還向我要求談判?”“這事兒我剛剛也聽說了。咳……”福隆安咳嗽了一聲,又接着說道:“這幫英夷打什麼主意,我也不清楚。不過,迫於形勢,朝廷已經答應與他們談判。……我只是先來地,阿桂中堂還在後面!”
“阿桂中堂也要來?”何貴的臉上滿是震驚。跟一個清廷認定地蠻夷之邦談判,哪怕己方正處於不利的形勢,可用得着出動兩名軍機大臣嗎?難道,這裡面還有什麼別的隱情不成?
“阿桂中堂已經年邁,憑什麼讓他老人家千里跋涉?和呢?他不是理藩院尚書嗎?這時候躲到哪兒去了?”福康安突然大聲叫道。
“和因爲私娶英夷女子,已經上表請罪自降三級,如今正在家裡閉門思過呢!”福隆安再次嘆,臉上滿是苦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