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牂牁太守府正式向夜郎回覆,持節使者、富平侯張放,代天子前往慶賀夜郎新王繼位。
這道府令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西南都震動了。大漢列侯啊!持節代天子循行的使者,居然親自到場祝賀,這面子給得,真是夠大了。消息不徑而走,傳遍諸寨,西南夷民爲之沸騰,而蠢蠢欲動的二十二邑,則漸漸平息。
張放還沒出發,僅僅釋放善意,就令整個西南僵局爲之一變。
太守府側後,一間低矮黢黑的草寮裡,兩個人蹲坐在破爛草蓆上,喝着劣質黍酒,不時將目光投向太守府。儘管草寮昏暗,看不清二人面目,但從二人的打扮、形影來看,正是那天不懷好意的蒙面人與夷人。
躲進了草寮,自然也就無須蒙面,但因爲光線太暗,面目模糊,只能勉強看出是個年輕人。
此時那乾瘦夷人正仰脖將粗糙陶碗裡的劣酒一飲而盡,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抹去嘴角酒漬,嘿嘿笑道:“這下好了,使者親自慶祝,這份量可比我們的使君大多了。若到時候能把這位列侯綁在木樁上用去了箭頭的響箭射他,看他嚇尿的樣子,定是有趣。哈哈哈……”
年輕人淡淡道:“你想想就好。”
夷人打個哈哈:“我也知道沒可能。這不是上回刻那個叫什麼張匡的使者木像,射得太過癮了麼。”
年輕人聲音漸冷:“你不要小看他,雖然他比張匡年輕得多,手段膽量卻更厲害。想嚇唬他,你就要先做好被他收拾的準備。”
夷人顯然很不爽,冷笑道:“不過是命好,生在權貴人家罷了。你認爲他那細皮嫩肉,比這碗強多少?”夷人說着,扣碗的五指猛力一收,啪!生生將陶碗捏得四分五裂。
這指力,委實嚇人。
年輕人早見識過此人能耐,熟視無睹,只是皺眉喃喃自語:“沒道理啊,無論是他的爲人,還是他眼下的身份,都不會輕易涉險。這道府令究竟有何玄機?”
夷人瞪着他:“弓藏,你好像對這富平侯很瞭解似的……對了,你以前也是關中人,莫不是識得這張放。”夷人邊說邊叉開五指,那鷹爪似地指掌屈伸之間,透着一股足以撕裂一切的狠勁。
叫弓藏的年輕人夷然不懼,冷然道:“我是關中人沒錯,我也認識這位富平侯沒錯——這些‘耶朗’都知道,否則你以爲他爲什麼把我派來跟你搭檔,監視這位使者?”
夷人愣住,想了好一會,手上勁道緩緩撤去,嘿了一聲:“原來是這樣。我說呢,耶朗爲什麼要派一個漢人跟我一起辦這差事。”
弓藏聲音依然冷冷:“儂西,你最好不要忘記,此次行動,我纔是主事,一切行動都要按我的指示,否則出了什麼紕漏,你自己向耶朗請罪去吧。”
夷人儂西心裡雖然不服這異族人,但被對方拿大帽子壓住,也發作不得。
弓藏將手裡碗一頓:“還有,今後不要隨隨便便亮你的爪子……”
儂西金魚眼一瞪,爪子一擡。弓藏的手也伸向腰間——眼見這兩人就要內訌,突然二人同時收手,四目一齊投向寮外。
太守府側門吱啊打開,駛出一輛廂式牛車。西南缺馬,多用牛拉車,便是寺衙官員也不例外。能用得起馬車的,只有太守、都尉、長史而已。儘管這廂式馬車沒有什麼特殊標記,但在普遍使用圓頂無遮攔軺車的漢代,這種近於輜車的密閉廂式牛車,還是很引人矚目的。
牛車只有一個馭手,車旁亦只有一個戴圓竹笠的僕從,就這麼簡簡單單,骨碌碌向西而去。
儂西回頭望向弓藏:“跟不跟?”
“那馭手是富平侯的近侍,叫韓重。”弓藏將竹笠一戴,面巾一蒙,斷然道,“跟!”
牛車慢悠悠走在參差錯落的青石板路上,發出嘎吱吱的聲響,走過長街,走過城西,再轉向城南,似乎漫無目的。
弓藏和儂西開始還跟得挺近,後來越拉越遠。因爲儂西警告弓藏:“那個傍車的僕從不簡單,是個高手,不要靠太近。”
當牛車從城南掉頭,看架式是回太守府時,儂西突然哎呀一聲:“不對,車轍不對。”
且蘭縣大多數地方都是以青石板鋪路,只有少許地段是土路,近段時間少雨,車輪壓過,轍痕並不明顯。以弓藏的眼力,看不出什麼,但儂西顯然是個追蹤好手,很快發現不對。
“你繼續跟着牛車,我掉頭看看那段轍痕。”
儂西的語氣是命令式的,不過這會是能者發話,弓藏也是從善如流。很快,二人一個繼續跟着牛車,一個掉頭,分頭行動。
過了一刻時,二人再度在城南碰頭。
“牛車駛回太守府了。”這是弓藏的彙報。
“車轍在經過城西與城南交界處時,轍痕變淺,車上的人中途下車。”儂西目光迥迥,伸臂向前方一排木寮屋一指,“就在這一片地方。”
就在這二人說話的時候,直線距離五十步外,一個小院子的吊腳樓前,已經恢復女裝的宜主,正倚欄遠眺,巧笑倩嫣。
宜主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嗯,應當說,宜主爲何不應出現在這裡?
宜主身份敏感,一路南下,沒辦法的情況下,只能讓她扮書僮同車而行。而抵達且蘭之後,人多眼雜,張放一舉一動都難以避人,如果還把宜主放在身邊,保不齊會被人認出女子之身。出使夜郎,還帶着位女郎……到時想不令人懷疑都不成了。
所以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離開張放,離開太守府,尋一處不引人注意的平民居所暫居,直到張放完成出使任務。
“宜主,來看看這牀榻鋪得合適不?”一個少女的腦袋探出來。這是張放安排給宜主的女扈從,剛從長安趕到。
“好的,這就來……對了,主人說不要叫我宜主。”
“那叫什麼?”
“主人還沒想好……”
就在宜主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屋裡的同時,前院矮牆探出兩個腦袋。
弓藏與儂西。
兩雙眼睛,透着餓狼發現獵物的兇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