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飲已經結束很久,夜闌人靜,昭君還沒睡。
盤着的髮髻已經解開,烏亮的長髮如瀑傾泄而下,鬆散而隨意地垂落在胸前與腰際。屋裡爐火紅亮,她只穿着薄而透的紗衣,趿着厚厚的毛屣,來到窗前,慵懶地跪坐厚毯上,支起手臂,衣袖褪下,露出雪藕般的玉臂,纖手託着香腮呆呆望着窗外遠山上的雪嶺。
雖然在宴會上她笑意盈盈,從容自若,儀態大方,很有“側夫人”的風範,但誰會知道,她全程都是暈暈糊糊。這一切,都是被那句“側夫人”鬧的。
實在是,太突然了!實在是,太……霸道了!
她無法忘懷,當他宣佈自己是側夫人的一刻,宮殿裡那些異族女人們飽含驚歎、好奇、豔羨,還帶着點小嫉妒的目光。她完全不知道,當時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她只記得,那一雙帶着淺淺笑意,深邃得令人幾乎陷進去的眼睛……
好奇怪,想到那雙眼睛時,那雙眼睛就出現在眼前。
昭君下意識揉揉眼,再睜開——
“啊!”她低呼一聲,第一反應就是伸手摸向身旁的貂裘,卻摸了個空。
眼睛的主人漾起一抹笑意,然後站起來,手裡提着的正是她的貂裘,從容走到她身後,動作輕柔而自然地爲她披上。
昭君在這一刻,象喝了醇酒一樣,整個人完全迷糊了。
他是列侯啊,而自己,只是個小婢女。
“本來太晚了不想打擾你,但聽青琰說你還沒睡,就不請自來了。”張放舒展身體,轉回昭君面前坐下,很紳士的致歉,“希望沒嚇着你。”
昭君微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什麼話都說不出。
張放略加沉吟,緩緩道:“我不能停留烏孫太久,時間不等人。”
“家主……”
“你聽我說。”張放豎指示意昭君噤聲,“我會率扈從及一半騎衛離開。留下青琰及兩個侍女照顧你,留下班君叔做爲外交協調官,留下一半騎衛護衛你們,以及漢民的安全。公孫覆、丘仲能不能安全將漢民救出,及時匯合,尚是未知之數。義成侯能不能在今歲趕到赤谷城,也不好說……所以,這個冬天,就要靠你們自己熬過去了。”
昭君怔了半晌,才吶吶道:“我只是一個小婢子,這些話,家主應該找班郎中說纔對。”
“我自然對他說了。但是,有一個棘手問題,需要解決。”張放重重呼出一口氣,“他的級別太低,他只是個六百石郎官,跟烏孫高層打交道很不利。同樣,即使公孫覆、丘仲帶着大批漢民來匯合,這個問題依然存在——他們當中,最高秩官,只有六百石。”
外交這個東西,從古至今,就有一個自然衍生的原則,那就是對等。一方官秩低點沒關係,但不能低得太離譜。張放若走了,而副使甘延壽又沒能及時前來補缺,那留在赤谷城的最高官秩就只有六百石——無論是班稚,還是公孫覆,都只是六百石。
這個級別,大概只等同於昨日宴會上的大吏,想跟大監打交道都難,更別說什麼翕侯、都尉、大將了,相大祿更是想都不要想。這對今後班稚的工作是非常不利的。
“原本此次出使匈奴的使節團裡,有千石,甚至二千石高官,只是他們不想遠途西行,而且……”張放頓了一下,沒有說出真實原因,其實是他不想讓自己的摘星城,進入不可靠的漢朝官員視線,這後果可比缺少對等的外交官嚴重多了。
張放清清嗓子,繼續道:“所以,在義成侯到來之前,我需要一個能繞過正常外交途徑,直接與烏孫王室及貴族階層溝通的人。”
昭君吃驚地瞪大妙目,她似乎明白張放的意思了,
張放目注昭君,一字一頓:“明白了?你這個側夫人,不是玩笑。”
這一刻,昭君完全慌了,語無倫次:“可是……家主沒有陛下的詔書、誥身……啊!我……婢子是說,婢子只是宮中遣放之使女,豈能成爲側夫人……”
秦漢時代的“夫人”,可不是象後世那樣,是個嫁了人的女人就可以自稱的。這時代,“夫人”,是一種賜爵,是一種誥身,而且等極相當高。即便是二千石高官娶妻,如果沒有皇帝所賜誥身,其妻也沒資格稱“夫人”。
側夫人等級雖低於夫人,但也不是一個列侯可以自許的。張放當着烏孫君臣的面,指昭君爲側夫人,這是相當大膽的政治冒險,打的就是一個時間、空間差。當然,這也是他有把握,事後天子能爲他補這個鍋,正式下詔賜昭君爲側夫人。至於詔書、誥身之類,烏孫人敢叫他亮出嗎?有這個必要嗎?烏孫君臣打死也想不到,這位漢使膽那麼肥,敢把一個婢女指爲側夫人。
昭君一旦成爲烏孫人認可的漢使側夫人,就會獲得一種超然的地位,擁有與烏孫上層的通話權,爲眼下的漢民及明年抵達的下一批漢民及漢軍護衛爭取更多保障。這些,是班稚、公孫覆等人遠遠做不到的。在副使甘延壽到來之前,昭君這個側夫人,能起到一個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你可能認爲,我是爲了大局,給了你這個身份。”張放起身,走近昭君,俯視着她,目光灼灼,“你若這樣想就錯了,大局只是附帶的。對我而言,你——昭君,就是我張放的側夫人。不管是在西域,還是中土;不管是在赤谷,還是長安。”
昭君渾身都在顫慄。屋裡很暖和,她也不覺得冷,但就是止不住地顫慄。
“家主……我……”
“不要再叫家主,叫郎君。”張放眼睛有火苗在跳動,伸手握住昭君的皓腕。
昭君顫抖如秋風中的枝葉,喉嚨緊得彷彿不能呼吸,本能向後收手。或許是張放握得太緊,這一奪頓時令她痛呼一聲。
這一聲夾着驚惶的痛呼,彷彿一把冰雪塞進張放的腦海裡,頓時清醒過來。
“真失禮,我過於操切了……你想好再說,我可以等。”張放深呼吸一口氣,放開手,點點頭,緩步向門口走去。
“等一等。”
張放的手已碰到門栓,聞聲一頓時,訝然轉身,入目是一雙美麗而堅定的眼睛。
“我不能等,過了今晚,或許郎君便離去……又或許,我就會沒了勇氣。”
昭君的聲音漸漸飄忽,眼前的情景也變得朦朧起來,依稀可見貂裘墜落。然後,那件薄薄的輕紗,也從渾圓的香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