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是天子腳下,有漢一代,都實行宵禁。基本上一更鼓一敲,各里坊門一閉,就別想再出門了,就連章臺街也不例外。
巡夜的軍卒成分各有不同。東北宣平門一帶,是普羅大衆的住宅區,那裡歸城門校尉管轄,由北軍更卒巡更。而北闕甲第至章臺街一帶,高門顯貴居多,巡夜的便是執金吾的緹騎,否則鎮不住這些權貴子弟。
當然,也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宵禁,特殊日子也會解禁。比如天子登基、天子大婚、太后壽辰、皇子誕生、國立儲君等等天下大赦,以及大捷、四夷來朝,諸般特殊喜慶之事,都會解禁。
今日富平侯大婚,天子下詔,解禁一夜。不光是爲了慶賀,更有現實意義——許多祝賀的官員,喝完喜酒之後,保不齊就過了更鼓了,但總得要回府不是?宵禁主要是禁庶民的,可不是爲難官員的。今日幾乎所有朝官都到場祝賀了,再宵禁,那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不過,今晚解禁情況有點特殊。天子下詔是金吾不禁,也就是一夜不禁。但後來長樂宮太后卻傳話,說爲了一個大臣的婚禮,擅動國法,有損朝廷威嚴與天子威儀,建議只解禁到一更。二更鼓以後,恢復宵禁。
天子事孝,當然不會與太后相左,於是又下了一道詔令,改成二更宵禁。
就在二更鼓即將敲響時,章臺街煙雨閣側門悄悄開啓,提着燈籠的龜奴點頭哈腰:“二位尊客慢走……”
“慢個屁!快宵禁了,你想我們被逮是不?”
龜奴苦着臉,頭都快點到地了:“是、是,尊客請快走!”心裡嘀咕,這話的味道怎麼那麼怪呢?
兩個人匆匆忙忙奔出,一邊整理衣冠,一邊向北闕跑去。
隱隱約約聽到一人抱怨:“皇太后真是……非要二更宵禁,正在興頭上呢,真是掃興……對了,我聽到那個女娘說什麼‘驛馬’。啥意思?是不是說我很厲害?風馳電掣!”
很顯然,這人是青樓初哥,聽不懂女妓們的譏諷暗語。
“驛馬”是彼時青樓流行的暗語,指行房時男子在上若騎馬,而驛馬的速度最快,三兩下就交待了——就跟後世的“快槍手”意思差不多。
他的同伴顯然是懂的,但絕不敢說出,含糊其辭:“時間倉促,主人的雄風,那些女娘還沒領教……”
主人深以爲然:“就是……”
說話間,就見前面出現一串燈火,整齊腳步聲伴隨着馬蹄聲轟轟入耳。
“糟糕,是執金吾緹騎!”兩人一下慌亂起來,這裡正好是一條長巷子,前不見路,後不見彎,進退維谷。
主人急得直搓手:“怎辦纔好?怎辦纔好?”
僕人慌得以袖遮掩主人顏面:“主人,別讓巡卒看到臉……”
主人啪地打開,一臉沒好氣:“看到又怎樣?誰認得我?”
僕人用衣袖拭汗,賠笑道:“是、是,是小的想岔了,這些小卒如何有福份,能得見天……”
“前面兩人,站住!”
隨着巡卒厲喝聲,前方人影幢幢,腳步混雜,很快一盞盞發出橙紅光暈的燈籠圍攏上來,將二人團團圍住。
爲首的執金吾司馬提着燈籠近前,上下掃照一遍。或許是燈光刺眼的緣故,二人皆以袖遮面,一時看不到面目。執金吾司馬眼見這兩人衣着雖華貴,卻並無表明官身的綬帶,多半是權貴家子弟。
若是平日,執金吾司馬可能會聲色俱厲喝斥,但今日情況特殊,滿城權貴盡出,還是謹慎些好。於是和顏悅色道:“二位是什麼人?不知道二更宵禁麼?”
兩人慢慢放下衣袖,露出真容——如果張放看到,怕要從新娘身上跳起來。
天子劉驁!還有他的伴檔黃門令呂齊。
劉驁?!他不是在主持婚禮之後,帶着皇后回未央宮了麼?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且,還是從煙雨閣出來……
事情的真相是,劉驁的鑾駕的確是回宮了,但只有“鑾駕”進入未央宮,人卻沒有。
登基四年了,身爲皇帝,劉驁所接觸到的,只有一羣正襟危坐,滿口仁義的臣子;所看到的,只有殿檐構勒出的那一方天地。劉驁心癢難熬了。他渴望象當年的武帝一樣,微服出宮,走馬鬥雞,縱情聲色一把。可惜,機會太難找。而今日富平侯大婚,請示皇太后允許出宮,簡直是天賜良機。所以劉驁玩了個瞞天過海,帶着呂齊,微服私逃,跑到久仰盛名的章臺青樓體驗一把。
若是平常時候,哪怕是微服,呂齊也不敢讓天子往青樓鑽,因爲那地方達官貴人太多,很容易被認出。但今日適逢富平侯大婚,天子坐鎮,滿城達官貴人,誰敢不到場?如此一來,這章臺青樓可就冷清了,正是趁虛而入的大好機會。
嗯,應當說,劉驁今晚上半場玩得還是很嗨的,也很順利,直到碰到巡夜的緹騎……
劉驁眼珠轉了轉,很快想出說辭,當下向執金吾司馬拱拱手:“在下二人,是富平侯府家人。方纔御史大夫張老先生飲醉,其僕從摔傷手足。君侯……家主吩咐我二人送張老先生回府。返回時遲了些,誤了宵禁,望司馬見宥。”
劉驁說完,面露微笑,很爲自己的急智得意。他相信,不用搬出大將軍,只一個御史大夫,就足夠嚇住這執金吾司馬了。
果然,執金吾司馬向後退了一步,拱手還禮:“原來是富平侯家人,雖說誤了宵禁,但今日君侯大喜,實不宜衝撞。你二人速速返回侯府吧。”
劉驁、呂齊大喜,一邊拱手致謝一邊快步離去。
在這過程過,誰也沒注意到,不遠處走來一個走路有些不穩的官員。當他看到燈火照得纖毫畢現的二人時,頓時目瞪口呆,一身醉意化爲淋漓冷汗……
劉驁、呂齊剛走不遠,就聽到身後那執金吾司馬的厲喝聲:“閣下何人?不知二更宵禁麼?”
劉驁哈了一聲:“又有一個倒黴蛋了。”
呂齊直拭汗,讚不絕口:“陛……主人當真驚才絕豔,機智無雙,想出這麼個絕妙的藉口來。那執金吾司馬半句都還不了口……”
劉驁哈哈一笑,趕緊捂住嘴,像偷了雞的黃鼠狼一樣嘿嘿笑得停不下來,也深爲自己的機智陶醉。
這“主僕”二人正深深陶醉在機智退緹騎中不能自拔時,忽聞騷亂聲隱隱傳來。
劉驁一怔,惑然道:“什麼地方的聲音?出什麼事了?”
呂齊側耳傾聽一會,喃喃道:“是直城門方向……呃,陛下,還是快快回宮吧。”呂齊心裡有些不安,不管發生了什麼,反正沒好事,還是儘快回宮爲好。
劉驁也沒由來有些發悚,忙點頭道:“好,速速回宮。跟那把守宮門的禁衛說好了吧……”
話音未落,突然宮鍾長鳴,更鼓震天,響徹長安夜空。
“決堤啦!河水決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