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平四年八月最後一個大朝會,註定不會平靜。
上朝時,諸臣行於龍尾道上時,左道武臣之首的王鳳就着意落後兩步,與張放走了個並排,目視前方,用只有張放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富平侯這幾日奔波勞碌,很是辛苦啊。”
張放端持笏板,拾階而上,同樣目不斜視,淡淡道:“沒法子,我這人天生勞碌命,不是跑西域就是跑西南。與前些年相比,這幾日不過在長安奔波,真是好太多了。”
王鳳呵呵笑道:“富平侯勞苦功高,堪稱能臣,天子百僚有目共睹。只是少年得志,難免浮躁,以爲世間諸事皆操於己手,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呵呵,富平侯,可願聽某一勸?”
張放微欠身道:“放洗耳恭聽。”
王鳳停下腳步,肅然道:“這朝堂之局,無論如何翻雲覆雨,最終定局皆靠一個‘勢’字。大勢所趨,便是天命所歸。富平侯,你是聰明人,眼光亦高出同儕多矣。爲個人計,爲宗族計,當知取捨纔好。”
張放再欠身:“大將軍金玉良言,放銘記於心。”
王鳳斜睨張放一會,並沒從這張近乎無瑕的臉上看到他想看的惶恐、恭順、諂媚、屈從等表情……王鳳搖搖頭,一臉“自做孽,不可活”的神情,拂袖而去。
張放望着王鳳的背影,也搖搖頭。王鳳看上去很有誠意的樣子,但張放心知肚明,他與王氏結下的仇怨太多,還是太后的眼中釘。一旦王商被除,他早晚也會成爲王氏獨霸朝堂的攔路石。脣亡齒寒啊,他豈能連虞國君都不如?
朝會在鍾罄聲中拉開帷幕。
百官的例行奏報不自覺比以往加快,許多可緩不急的奏報乾脆自行壓下,所有人都在等待司隸校尉王尊的審結奏報。而秩碌雖低,但位在九卿之上,與丞相司直並坐於前列的司隸校尉王尊,臉色一如既往的平靜而肅穆,眼神絲毫看不出什麼波動。想從他的臉色眼神裡猜出點什麼,比猜揭盅前的骰子還難幾分。
由於事關當朝丞相,而且還是隱私,更涉及兩大重臣暗鬥。爲公平起見,這份審結奏報的內容,除了王尊與施賢之外,無第三人知曉,包括天子在內。
終於,丹墀上的天子輕咳一聲,開腔點名:“司隸王卿,丞相前家奴耿定所曝舊主之案,可有定論。”
王尊重重點頭:“有。”
“那麼,到宣室奏稟吧。”
天子此言一出,耳朵豎得老長的百官無不大失所望。宣室殿議政,那是二千石高官才能登堂入室。二千石以下的,除非受到特邀,否則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
王鳳肚裡冷笑,看來天子還是想給丞相留個臉面啊。
而當事人王商,那張威嚴的大團臉跟王尊一個模子,看不出半點喜怒,更無氣沮之態。不知道的當他是成竹在胸,而王鳳一黨卻是知道,這位丞相束手無策,一直沒什麼動作——哦,只有富平侯代他探了一次監,全程由王尊與施賢陪同(監督),並將其與人犯全部對話記錄在案。整個過程很短暫,前後不過半炷香就結束。如此嚴密監審,任是富平侯有通天徹地之能,又有何能爲?
強恃鎮定。這是王鳳一黨對王商此時表現的定論。
就在百官大失所望之時,本應遵命的王尊,卻出乎意料拒絕:“臣以爲,可當殿宣讀。”
天子皺眉:“王卿審慎,事關大臣闇昧,如此當衆宣讀,似是不宜吧?”
王尊還沒開口,王鳳就發話了:“陛下,司隸一向謹慎,其出此言,必有因由,請陛下照準。”
大將軍開口,劉驁還能說個啥,只得漫聲道:“準。”
王尊頓首,清清嗓子,卻並沒有如諸君所期待那樣從袖裡取出審結奏報,而是艱澀說出一句話——一句終結所有爭議的話。
“啓稟陛下,人犯耿定……瘋了。”
……
“哈哈哈哈!”王商宅第,這位大漢真丞相笑得如此歡暢,宏亮的笑聲,幾乎掀破屋頂,“不知現在王子威是不是也要瘋了。”
在坐的張放、史丹、辛慶忌、解光、王章等人都不好接這句話,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的笑容。
“來,再飲一杯。”王商舉起一杯茶,以茶當酒,遙相慶祝。
衆人飲盡之後,王商再舉杯:“此杯敬羿嘯。若無羿嘯之奇謀妙舉,此刻商就不是飲茶而是吐血了。請!”
張放連聲謙遜,在衆人讚歎的目光中舉杯飲盡。
王商放下杯子,撫髯咂嘴,臉上的笑紋就沒撫平過。他朝張放看了又看,終於還是端不住了,好奇問道:“羿嘯是如何做到的?”
史丹諸人都豎起耳朵,心裡同樣好奇。如果說張放繞開王尊與施賢,直接從天子那裡討來一道手詔,還能夠理解的話,那短短半炷香的探監,居然造成這樣的結果,將整個事件完全反轉,就匪夷所思了。
張放早有準備,他舉起雙臂,大袖自然褪落,兩條胳膊露出來。左臂很正常,右臂前端內側綁着一根形似蕭的銅管。
正當衆人一臉莫名時,張放左手食指朝銅管下方一凸出卡梢一按——精光一閃,正對面的史丹案几發出輕微的篤地一響,把史丹嚇一跳。
包括王商在內的所有人紛紛離席趨近,順着張放手指處,起出一枚細小銀針。
張放拔出銀針尾部的塞管,衆人凝聚目力,這才發現針管是空心的。
張放把銀針大頭朝下,對着手指頭倒出極細微的一丁點綠色粉末,然後以指上粉末示之衆人:“此粉狀物名爲‘融魂’,是我從西南蠻夷之地所獲之奇物。只需這麼一丁點,就能致人癲狂……”
張放點到爲止,下面的話不用說了,因爲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望着那根銀針,再看看那綠色的粉末,衆人心裡無不發寒。這世上竟有如此陰毒之物,陰人於無形,聞所未聞,實在可怕。
張放臉上露出一抹莫測的笑意,嘬脣輕輕一吹,綠色粉末消失得乾乾淨淨——看來諸位真信了?哈哈哈!反正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