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五侯,陛下出手着實大方啊。”
剛到值廬不久,張放就被劉驁召到後閣,看到御案上擺着的酒具,還有劉驁的神色,張放就知道,這位天子心情不好。最近朝中也沒啥大事,要有,就只能是“一日五侯”這件事了。
劉驁當了幾年天子,但還沒養出什麼威重之氣,張放與他呆久了,也不覺得有什麼帝王威嚴,加上漢代君臣相處還算隨意,所以說話也沒太多顧忌。
劉驁苦笑:“若非我一再婉拒,那就不是五侯而是六侯,你信麼?”
“六侯?”張放心思靈動,脫口道,“莫非……是苟中郎?”
劉驁苦笑連連:“不是他還有誰。”
苟中郎,嗯,老熟人了,就是原河東督郵苟參是,也算是劉驁的舅舅。王家五侯的背後,有大將軍在推手,這苟參雖與王鳳同母,畢竟不是王家人,王鳳沒必要非得在提攜了五個弟弟後還費力幫襯他。那背後又會是……
“是皇太后的意思。”劉驁親手倒了一杯酒,向張放示意,嘆道,“你都不知道,皇太后舉出孝武先帝時封田氏的舊事,要求我封七舅爲高陽侯。我說孝武先帝封田氏之事,一直爲後世諸公所詬病,謂之名不正言不順。前覆後鑑,焉能再蹈?這才堵住皇太后之口。”
張放謝過,端起酒爵,有些同情地望着劉驁:“陛下想必也得補償點什麼吧。”
劉驁嘆了口氣:“先是加了個侍中,皇太后仍不悅,就再加了個水衡都尉。皇太后意猶未足,要求封關內侯。我勸皇太后不要一下加封太多,一下到頂以後封無可封就不好了。好說歹說,總算讓皇太后消停下來。”
水衡都尉,從名字上絕對猜不出是啥官。可能望文生義,以爲是漢朝水軍將領,然而實際上八竿子打不着。
水衡都尉,掌上林苑,有五丞,秩二千石。屬官有上林、均輸、御羞、禁圃、輯濯、鍾官、技巧、六廄、辨銅九官令、丞。
均輸是爲皇家置辦各種器物,御羞不用說是飲食供應,六廄是天子六廄,各種御馬。其中最重要的是鍾官令,管鑄錢的。自從漢武帝收諸侯王鑄錢權力,聚於中央之後,天下五銖,俱出於此。
看看,從這些下屬官員職掌內容,就可以看出,這是個什麼樣的肥缺。水衡都尉,說白了就是皇帝的私人管家,爲皇家管錢袋子的。
王政君爲了這個同母弟弟,還真是不惜赤膊上陣,老臉都不要了。
張放好一陣無語,這叫什麼事?苟參是什麼人?一個因瀆職、圖謀不軌而被擼了官的傢伙,靠着裙帶關係來長安混箇中郎已經很不錯了,如今居然得了二千石官,還是專管錢袋子的水衡都尉。還兼管皇家各種採購……這不是老鼠掉進米缸裡,爽翻天的節奏麼?以苟參那個德行,不消說,鐵定是一隻大碩鼠。
還有,那紅陽侯王立更不用說,聲名狼藉,連他的幾個兄弟都惡其爲人,不願與他多來往。爲官多年,寸功未立,亦無業績,尸位素餐。這樣的人也封侯,置高祖“無功不侯”之誓約於何地?叫那些戍守邊疆卻只領斗食的將士怎麼想?
張放很清楚,在大漢,在長安,他絕對無法向王氏集團叫板,相反,王氏集團卻有打擊他的實力。從他出使到回長安這些年,王鳳暗地裡沒少給他使絆子。如果不是因爲王鳳剛上臺不久,羽翼未豐,加上老對手王商制肘,天子劉驁又多方袒護……人在萬里之遙的張放,早不知被多少讒言淹沒進而拿下了。
如今,王氏集團行情暴漲。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這漢朝大半都是王家的了。到那時,哪怕像張放這樣的外戚加貴族,碾壓起來眼都不帶眨。歷史上的丞相王商可不就是這樣?同樣是老牌貴族加外戚,被王鳳打壓得丟官去職,吐血而死。
現在張放要做的,對外要抓緊對自己領地摘星城的發展,對內要支持,甚至聯合丞相王商,對抗王鳳,爲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
從劉驁的表現看,這位天子也有些不滿王氏行情漲得太快,這讓他有被架空的危險。
張放試探道:“丞相家人是不是也要封個侯?“
劉驁菀爾,搖搖頭,指了指案上一份奏章道:“這是丞相今日上疏,你可以看看。”
劉驁說能看,那就不是什麼重要奏疏,可以私閱。
張放拿過來看了一會,確實沒什麼重要的內容,是一份很普通的調配物資的奏疏。但劉驁叫自己看,必有用意,是什麼呢?
張放很仔細地看了幾遍,以他在摘星城磨礪出來的水平,可以確認,這些物資的數據及調配沒有問題。那麼,問題出在哪呢?張放皺眉苦思。
劉驁看在眼裡,哈哈大笑:“別想了,你想不到的。奏疏什麼事都沒有,很尋常。但是,我要狠狠地誇讚丞相一番,說這份奏疏極好。哈哈哈!”劉驁笑聲暢快,將爵中酒一飲而盡。
張放頓時明白,不禁撫掌而笑,原來如此。敲山震虎啊!的確,天子不用做得太明顯,只要稍稍釋放態度就行。這就是帝王之術啊,看來自己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翌日一早,當冬日難得的陽光照進殿堂之時,昨夜張放與劉驁所坐的地方,只有一地杯盤狼藉,兩人已不見。
幾個宮婢正在收拾的當兒,殿外傳來一聲悠長的尖聲:“皇太后駕到。”
宮婢們慌忙放下手裡的活計,伏跪一地。
隨着一陣不疾不徐的清脆腳步聲由遠而近,殿門前出現一個一襲霞帔背光的雍容華貴女人的身影。她投在地上的長長影子,籠罩着如鵪鶉般瑟瑟發抖的宮婢。
皇太后,王政君
眼前的情景,顯然令王政君頗爲不豫:“皇帝呢?”她當然不是問這幾個宮婢,以這低級宮人的地位,還不配知曉天子的行蹤。她問的,是跟在身後的天子近侍呂齊。
呂齊苦着臉,其其艾艾。
王政君冷冷道:“今日不是大朝,宣室也不見皇帝坐朝,他會到哪裡?上林獅虎園還是昆明湖泛舟?”
呂齊以揮拭額,大冷天居然淌汗,縮着脖子,艱澀開口:“回稟皇太后,陛下與富平侯……去了陽阿公主府……”
王政君的眼神,有針尖樣光芒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