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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富平侯府正堂,淒雨孤燈,靈堂寂寂,闔府俱哀,了無生氣。
敬武公主一身孝服,跪坐於堂上棺前,身後十步之外的堂階下是一衆張氏旁支,有老有少,亦不乏年輕面孔。按禮制,家主辭世,張氏諸支族人皆守靈,闔府上下三日內不得舉火——也就是說,只能寒食。
這天寒地凍的,寒食生飲,身體差些的,怕是扛不住,搞不好落下病根。僅僅守靈第一日,就已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張氏族人咳嗽不止,被安置在耳室休息。更令人擔心的,是敬武公主的身體。
夫君亡故,獨子無蹤,已經夠讓敬武公主悲痛神傷的了,眼下又有一樁天大難題,像山一樣壓過來,當真要把她給壓垮。
實際上以敬武公主的出身,以及身處的圈子,她不可能想不到這個問題。實在是這幾日悲痛過度,神思不屬,加上堅信兒子一定會平安歸來,所以基本沒往這個方向想……而今被金氏昆仲一言點醒,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如果富平侯在她這一代手裡被除國,那麼在家祀之際,她將成爲家族罪人,被後代非議。這樣的恥辱,她難以接受。
在漢代,如果君侯沒有子嗣,而又不願除國的話,只有一個折衷辦法——過繼一個族侄爲子。不過,庶子和繼子之類襲爵要特旨,叫“昭封續絕”,而且爵祿減半。說白了,收一個義子,他所能繼承的就只有一半封邑。即使是一半封邑,非極得恩寵的臣子也很難得到天子特旨。就象金日磾那樣,雖然是武帝、昭帝兩朝重臣,但到了元帝時,所有的恩情都淡了,以至身死而國除。
而富平侯的情況要好得多,不僅正當寵,而且敬武公主還是天子的皇姊,可以進皇宮關上門嘮家事的主,求得一封特旨還是有可能的。只是敬武公主現在陷入兩難——究竟是要爲兒子守住一個完整的家業,還是爲了保全名爵而有所犧牲?
間歇之際,敬武公主入側室喝了一點冷羹之後,搖頭拒絕侍女勸食,道:“去,讓承彥公子進來。”
不一會,一個年約二十五六,身量頎長,頭戴幘巾,面目清俊,披麻帶孝的青年趨步而入,躬身行禮:“不知叔母召承彥有何吩咐?”
敬武公主讚賞地看了一眼這位得力侄子一眼,沉吟道:“日間城都侯向我提到一事,就是明日大殮及三日後何人扶棺出殯……嗯,莫非你也想到了?”
張承彥深深一鞠:“侄兒的確早已想到,只是……不敢向叔母提起。”
“這是爲何……”敬武公主話剛出口,立即打住,她已然明白過來,不禁嘆道,“承彥,當真難爲你了。”
張承彥不敢說,想必也是爲了避嫌,以他在張府目下的聲望,很容易讓人認爲他別有居心。
“那麼,你認爲此事當如何處置?”
張承彥搓搓手,遲疑道:“要不,讓季父扶棺?他老人家是二房最長……”
敬武公主搖搖頭:“子庸不行,他身體不好,剛剛纔病倒。在室內猶如此,若出行數十里,頂風冒雪,執紼扶棺,恐怕還沒到地頭人就……不可。”
“那麼……孟修如何?他是二房庶長。”
“正如你所言,孟修是庶長。”敬武公主唸到“庶”的時候咬字重音。
張承彥不敢再說,陷入苦思冥想。
敬武公主微微一嘆:“承彥,爲何不說……”
屋外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緊接着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傳來:“主母,楊守德求見。”
“楊管事?快,快進來。”敬武公主霍然起身,滿面激動。她如此失態是有原因的,楊管事是富平共侯尚在時,就安排到北地郡治馬領蹲守,等候少侯歸來的守望人員。出行時曾被君侯下了死命令,不見人歸,不得回府。
他的出現,意味着什麼,不問可知。
然而,當楊守德出現在眼前時,那煞白的臉色,踉蹌的腳步,顫抖的身軀……一切都顯示出不詳之兆。
“主母……”楊管事一見敬武公主,雙膝一軟,噗通跪下,顫抖的雙手高舉過頂,手裡捧着一個小布包。
敬武公主死死盯住那小布包,雙手抖個不停,想伸手,卻僵硬得動彈不得。
張承彥見狀,上前幾步,雙手接過,一手捧着,一手拈着布角,層層打開。當掀開最後一層時,驀然臉色大變,迅速蓋上。
“不要蓋,拿過來!”敬武公主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吐得很吃力,彷彿從肺裡擠出。
張承彥深深一嘆,打開最後一層,雙手奉上。
敬武公主一見,蒼白的面龐突然涌起一股異樣的紅暈,身體顫抖得像寒風中枝頭的枯葉,以手按心,慘叫一聲:“我兒……”
噗地一口鮮血噴出,軟軟倒下……
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行船卻遇打頭風”,這就是了。
富平侯府,徹夜無眠。
翌日凌晨,當一批批官員前來拜祭之時,卻被告之請在堂外稍候,府中有大事宣告。
又過一刻之後,腳步雜踏,回廓轉出一行人,俱是張氏宗親的重要人物:二房家長張平、侯府家令(大管家)張敬臣、張氏後輩之秀張承彥等,唯獨不見主母敬武公主。
侯府家令張敬臣是個年約五旬的老者,不過比起年不過四旬、身體孱弱的張平,這位侯府家令卻是身板結實、老當益壯,說話的聲音也沉實有力,連堂外等候的官員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昨夜家門不幸,主母聞噩耗臥病,難以主持殯禮,故而召我等三人入見,託以唁事。”
張敬臣之言,如同一塊大石扔進水裡,立即在張氏族人與諸官員心裡掀起陣陣巨浪,但在莊嚴肅穆的靈堂前,誰也不敢有半點失禮。
張敬臣的聲音繼續迴響在廳堂上空:“主母囑咐,從子承彥,身端意正,恭謙知禮,孝悌族親。半載以來,榻前盡孝,侍俸湯藥,長安無人不知。君侯身前身後事,亦多賴其力。意以張侄承彥爲喪禮主事,明日大殮及三日後扶棺出殯。”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軒然大波,張氏族人一陣喧譁,衆弔唁官員也是驚歎一片。
這是要以侄爲子,取而代之啊!這將置那位行蹤不明的富平少侯於何地?公主不會是病糊塗了吧?
就在一片紛亂之中,一個略帶沙啞而充滿磁性的聲音,壓過所有噪音,從大門方向清晰傳來:“大殮、扶棺,乃身爲人子之責,豈敢假手他人?諸君盛情,張放心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