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放對內侍的感觀很不好,這些人,身體殘疾,心理畸形,跟他們呆在一起,就像與蛇共舞。尤其這些人因爲輸尿器官被摘掉,容易漏尿,身體總散發出若有若無的騷味。而爲了掩蓋這異味,他們通常佩帶味道很濃烈的香囊,有些還加上香粉。結果騷味是被掩蓋了,但香味卻異常刺鼻,如同後世濃妝豔抹的歡場舞女……
眼下這個訓斥宮女的乾瘦內侍,就是這一類。
張放、許新出現時,內侍背對他們,倒是宮女們都看見了,慌忙跪成一圈。
內侍還當諸宮女攝於其淫威,伏跪求饒,氣焰更盛,聲音拔高一個八度:“等會兩位勳貴侍中來抽檢之時,看到這般情形,你要咱家如何交待,嗯?你叫啥名?”
“婢子、婢子叫月荷……”
“入宮多久?”
“三、三個月……”
“誰人手下?”
“是我。”
說話間,一個宮女緩緩站起,神態平靜:“月荷是我的使女,燈籠破損之事,我有連帶之責,願減俸贖過。”
這時張放與許新已經走近,這宮女一站起來,以兩人閱女多矣的眼光,也不由爲之眼前一亮。
這宮女年約雙十,身量很高,身段修長,容色清冷,她就那樣靜靜站立着,給人一種婷婷玉立的賞心悅目之感。
許新忍不住低吟:“……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
張放不禁笑道:“東家之子?會不會太誇張了?”
許新吟誦的便是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文中對“東家之子”的形容,極盡溢美之辭。而在張放看來,這其實就是古人對黃金分割比例的一種具象表達。
衆所周知,越合乎黃金分割比例的臉形與身體,就越給人以美感。而眼前這位宮女,就如同宋玉筆下東家之子的再現。以張放挑剔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他穿漢以來,所見過的,無論五官、身段,最合乎黃金分割比例的女子。所以她看上去雖然不是驚人的美,但非常舒服、耐看。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也包括不完全的人。那內侍看到這宮女時也呆了好一會,驀然尖笑道:“原來是良使,倒是好心腸,只不知你月例八百錢,能賠幾個燈籠?”
這些燈籠都是絲綢爲表,銅筋爲裡,不算人工都不下二百錢一隻,算上人工更貴,八百錢還真不夠賠幾個的。
那叫月荷的小宮女一下哭泣起來。而良使則咬着嘴脣,輕蹙秀眉,便是這樣一個無意識的動作,也極具美感。
內侍尖聲繼續:“看你們也可憐,咱家心軟,見不得女子哭,便爲你擔待一下亦非不可,不過……”
內侍招手示意良使上前,把瘦臉湊近。良使蹙眉,向後退半步。
張放只看到內侍後腦勺,但不難想像此刻他的表情。那內侍低語幾句,張放隱約聽到一些,但不怎麼明白。倒是許新上前兩步,側耳偷聽,突然捂嘴,扭頭對張放說了一句:“這死閹人,竟想玩對食。”
這下張放聽明白了,臥了個大槽!對食?這閹人真夠噁心的,褻瀆佳人,莫此爲甚!
那良使也滿面通紅,連退數步,拂袖轉身。
這回內侍終於聽到背後有人了,惱羞成怒,轉身咆哮:“哪來的殺才,竟敢偷聽……”話沒說完,噗通跪地,渾身篩糠。
許新嘿嘿笑着,慢慢綰袖,又有機會修理閹人了——由於他父親許嘉也曾吃過石顯的暗虧,在府裡提起這閹人,那叫一個咬牙切齒。這直接影響了許新,對閹人也是痛恨有加,雖然奈何不了大頭頭,但對這送上門來被踩的小嘍囉,那會放過?
閹人有許新修理了,張放自然不會再去湊熱鬧,他仔細查看了那幾只燈籠,的確被老鼠咬得厲害,不堪用了。
張放放下燈籠,和顏悅色對那叫月荷的宮女道:“這些燈籠的確不堪用了,但應屬保管不善,這是尚方(令)之責。爲何你會領這殘物出來呢?”
月荷泣道:“那尚方丞哄我,也沒讓我細看物什,就、就讓內監全搬過來了……”
這下明白了,這是尚方署那邊利用這小宮女初來乍到,不熟悉程序,把責任轉嫁。如果月荷沒簽領這些殘品,那就是尚方署之責,但她簽收了,就是她的責任。
這時那良使低聲道:“怪婢子太忙,沒照顧周全,中使要罰,便請罰我。”
張放轉臉望着她,笑笑,說了一句同樣的話:“你的八百錢,不夠罰的。”
張放現在知道,良使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宮中爵秩。漢代後宮,分爲後、妃、嬪三級,在武帝朝時,尚只有八級,但到了元帝時期,直接擴展到十四級,最高級是皇后,以下是昭儀、婕妤、涇(女旁)娥、容華、充依、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第十四級又分六等,分別是無涓、共和、娛靈、保林、良使、夜者。良使就是最低一等,但就是這最低一等,年食祿仍有百石,堪比一個下縣主簿了。
所以方纔那內侍說月例八百錢(俸祿百石,實發八十石),便源自於此。
不得不說,元帝把心思都用在這上面,也是夠可以的——難怪他如此早衰。
理論上說,後宮所有女人,都是皇帝的準女人,但實際上只有良人以上,纔有資格侍奉皇帝。那些什麼長使、少使的,職能等同於皇宮女管家,基本得不到皇帝臨幸。而到了第十四級,完全等同於使喚丫環了。
良使只是有官爵中的最低一級,下面還有更多沒官爵的,象月荷就是,她的名稱爲“家人子”,位比斗食,等同於縣佐吏,這纔是整個皇宮裡最低級別的宮女。
以上知識,身爲外戚一員,張放當然得知道。
“我們都願受罰!”衆宮女齊聲請求。
那邊廂,許新已經把內侍訓成狗一樣,最後一拂袖,內侍抱頭鼠躥。
“哎……”張放伸手想說什麼卻已來不及,望着一臉暢快,一步三搖走來的許新,搖搖頭,“多好一個替罪羊,讓你放走了。”
許新愕然:“哎呀……”
“現在好了,這破事歸我們直管了。”張放攤攤手,看向許新,“你意下如何?”
許新滿不在乎:“幾個燈籠而已,扔了算了,少幾個也看不出來。”
良使急道:“不可!”
張放點點頭:“這個事,尚方署知道,方纔那內侍也知曉,難保他不會向上反映……到時我們沒事,頂多被少府令訓斥兩句,但這些宮娥可就遭殃了。”
良使滿懷感激望向這俊逸而善解人意的少年侍中,用力點頭:“正是此理。”
許新撓頭道:“那咱們出錢讓尚方署那邊修葺如何?”
良使與諸宮女齊聲道:“謝兩位中使,此事乃我等之責,不敢讓兩位中使糜費。”
許新哈哈大笑,指着張放對諸宮女道:“你們可知道他是誰?長安首……”
“富”字還沒出口就被張放截斷,淡淡道:“這是尚方署之責,我們不替他人攬過,出錢修葺之事休提。破損的燈籠就不要了,咱們做點新玩意,既能完成任務,又能讓陛下龍顏大悅。諸君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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